远方,夕阳渐沉。一个六月的夜晚,一个夏日的夜晚,却开始,漫天飞雪。
六月飞雪,洋洋洒洒。任谁都能明白,这究竟,代表着什么。
雪与血,白与红;爱与恨,情与仇。
在这个本应属于温暖却被冰寒所占据的夏日,寒光的利剑倒映着天地。坤太狼的手颤抖着,想把这决绝的冰冷贯彻到底,只一剑,便可斩断所有的过去,再无虚无的纠缠。
乾羊羊默然却笔挺地立着,双眸之中辗转的水光散射着早已在心湖巨浪里碎落无穷的幻梦。他的声音,充斥着心伤和绝望:“我知道,你不准备相信我。”
“我有什么理由应该相信你?”本应是一句讽刺至极的话,可在与手中的剑一并颤抖的坤太狼的声音里,却显得那么的嘶哑。
“不管怎么样,我真的是希望来解释的。那支箭,不是我下令放的,是一个士兵,因为紧张而不小心放出去……”乾羊羊已是满满的恳求。可他顿住了,看着对面人脸上神色,那明显标示着不相信自己的神色,他终究顿住了,只是摇了摇头。
绝望地摇了摇头。
坤太狼手里的剑已然举起。鹅毛大的雪花就那么落在上面,覆上一层洁白。
古戍苍苍烽火寒,大荒阴沉飞雪白。
乾羊羊抿紧唇,任凭风雪肆意,半晌,才终究叹道:“我既来此见你,便已然做好了准备。你若是不相信我,就杀了我吧,权当作赎罪罢了。”他没什么可留念的,被命运推进时代的漩涡,早就让他生不如死,那倒不如直接魂归虚无,反是种解脱了。
一派寂静,只有风雪呼啸。
坤太狼近乎疯狂的笑声最终打破了沉寂,已然没有了理智的声音敲击在乾羊羊的耳侧:“我信与不信,又有何所谓!虚妄的过去,就当一刀斩断;爱恨情仇,都让它随之而去吧!”狂笑不止。
命运的裁决,就这样全无仪式感地下达了。在它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乾羊羊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,那么虚弱的微笑:“那,就来生再见吧。”
鲜血四溅。那溢出的点滴殷红,就这样在白得发亮的雪上绽开,仿若幻化为一朵又一朵的黑蔷薇。坤太狼颤抖的手握着染着血红的银光利刃,乾羊羊已然惨白的脸色上,却是残存着绝望,却是残存着决绝。
命运裹挟着时间,就这样,带着他们这一对曾经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,曾经郑重承诺永不为敌的好友,带到了如今。千年以来早已成死局的狼羊对立,终究还是把因果铸就。应该说,他们尽力了,但从好友到敌人,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事情,决然是没有别的出路。
至此,天地间,便再无此等情谊的幻想。
不恨天涯行役苦,只恨西风,吹梦成今古。
抽剑而出的那一刻,破碎的伤;天地间,全一派血色苍茫。
谁承想,这一句来生再见,竟是一语成谶,直把两个鲜活的生命,堕入永生永世都无以逃脱的深渊。
这一世又一世的纠葛,这一世又一世的痛楚,换来的,至多不过是短暂的欢乐,但夹裹着的,却是永恒的悲厄。
命运,从不是个公平的游戏。它向来无言,却主宰着一切。
天何言哉!累累尸骨,尸积成山,但天何言哉!
灰黑色的他从梦魇中猛地惊醒,坐在空荡荡的床上大口地喘着气。冰寒的感觉漫过全身,像是要把他扔进冰窟之中,永世不得翻身。
千年前的往事,在他和淡蓝色的少年之间建起了割不断的纠葛,也把那个六月飞雪夜的绝望,永远地刻在了他们的心底。自此之后,就像远方山崖上记述这段不堪往事的石碑仍然耸立着,铭文依旧清晰着一般,这种烙印,这段回忆,都无从逃脱,无从磨灭。
现下这场狼羊之间的战火,就像千年之前那支飞出的箭矢一般,似是巧合,其实早已命里注定,无非是这一时那一刻,这一种那一类罢了。
还记得不过上一次满月之时,在渐大的雨中,自己和少年面对面立在那方承载了多少不堪往事的林中空地里。自己就像千年以前仍是孩童的那小羊一样,幼稚而可笑地幻想着与命运斗争到底,幼稚而可笑地幻想着指不定能战胜宿命。
确实幼稚,确实可笑。
绝望,现如今,只有绝望。
仍记得少年站在两军阵前,那绝对的讥讽,那突兀的狂笑。他知道,少年和他一样,在自嘲,在放弃,放弃那所不得不放弃。
放弃……
这一瞬,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他的脑海。
糟了!
夜,冰寒般地黑。疾风骤雨之中,一袭素衣的少年默然地遵着记忆中的道路登上这方山崖。那里,除去一块冷然耸立着的石碑外,便只是一派虚无空寂。
而石碑上的字迹,在黑夜的迷雾之中,此刻是不复得见了。少年把手,轻轻地抚了上去,石碑上那些深深的刻痕,历经千年却仍然明晰。
其实,少年也不必看,也知道,那上面写的是什么,记述的,又是什么。
这千年来的纠葛啊,早已把一切注定。经历了这四世,如今兜兜转转,一切,却是又回到了最开始。那么这一世,也只能和千年前一样,终结于他负我,而我,鲜血四溅。
既如此,那何必等命运把自己逼上绝路呢?
少年勾起一抹微笑,笑得却是那么的凄凉。接着,便化作一声尖利的狂笑,纯粹的绝望和痛苦,纯粹的讽刺和咒骂,就这样带着可怖的寒意席卷而出。而在这狂笑声中,少年猛地把手缩回,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匕,便直冲自己的胸口,刺下来。
雨渐大,风亦渐大。黑暗仿佛也跟着风雨一并飘摇,把浓而沉的夜,拽出一道可怖的裂隙。撼天的雷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,惨白的光也跟着一并而来,把少年的脸,映照得毫无血色,也把那一道短匕的寒光,映照得咄咄逼人。
“铛”的一下,清脆的响声。
少年睁开眼,见到的,不是预料之中殷红的血,而是灰黑色的他的颤抖的面容。眸中,仿佛有些震惊,又仿佛有些恳求。而他手中的那一把长剑,则是挡在了自己的短匕之前。
轰隆。
又一道闪电划过,两人的面容便尽收对方的眼底。少年并没有说什么,仿佛早已料到般连点惊讶都没有,只是卷起一抹蔑视的微笑,也不知是蔑视眼前的人,还是蔑视自己,蔑视自己的生命。
下一瞬,便见少年快速地一个转身,短匕从长剑的刃上划过,便是要再度刺向少年自己的胸口。然而对面人的反应绝不慢,长剑跟着一转,便把短匕弹开,只在少年胸口划过一道轻轻的血痕,就转过了方向。
“何必呢?”少年的声音很轻,很平静。
“我绝不会让你,把这就这么变成第一世的重演的。”话语中仿若坚决,可是声音,真的是,少年的声音有多么平静,他的声音,就有多么颤抖。
“你真觉得你做得到?”少年一声轻笑,带着满满的讽刺。
灰黑色的他只是抿紧着唇,一言不发。
少年见状,笑得更加肆无忌惮:“逃不掉的,都逃不掉的!”手指远方的草原,那里,火光和杀声一并直冲天际,“你告诉我,哪里还有半点和千年前不一样?!你告诉我啊!呵,逃不掉的!谁都逃不掉的!”
刺耳的笑声中灰太狼目光飘忽,手上的长剑,也抖得厉害。下一瞬,笑声却突然戛然而止,就那么一瞬间,刺耳地,戛然而止。他有些愣地把目光聚到眼前,便见对面的少年突然手上一松,他手中的短匕,也当啷落在地上,紧接着,便是握住了自己手中的长剑,直把剑锋,刺向他自己的胸口!
灰太狼大惊,急忙向后抽回剑刃,却突然感觉到少年手上在同一刻松了力气。少年带着看起来那么美好的微笑,突然蹲下身来,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匕,表情丝毫未变便舞着短匕向前方刺去。全然反应不过来的灰太狼只能任由自己下意识地向旁边躲闪,手上的长剑,也就那么打着旋地向后飞出,划过一道白光。
又一声惊雷。
少年继续带着那平和的微笑,手中的短匕,在空中,飞速舞出漂亮的剑花,却是下一刻,重新向他自己的胸口,刺了下去。
鲜血四溅。
霎时间,淡蓝色少年的神色,变得似乎有些恍惚。他看着眼前人突然苍白的面色和额上豆大的汗珠,一时间,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——在短匕即将刺下去的最后一刻,灰黑色的他,重新得以冲上前来,死死地握住了短匕的利刃,让匕锋,最终离少年的胸口只有一指之遥时,顿住了。
少年不可置信的双眸中倒映出对面人突然绽开的微笑。只见他手上发力,短匕便向后划出,跟着磅礴的雨水,坠下了万丈的悬崖。
又是一派寂静。万籁俱寂,了无声息。
“究竟是何苦呢?”最后打破了寂静的,是少年终于不再平静了的声音。
“我说过了,绝不会让你,把这变成千年前的重演。”反倒是对面的人的声音,充满了少年原本的坚决。
“你明知这已是一盘死棋,还准备继续下下去?”少年几乎有一点不可置信,“结局早已注定,你连个稍体面点的下场,都不想要?”
对面的人只能再一次地一言不发。少年却似是从中突然抢回了自己的决绝,冷笑着再度开口:“说起来,在你我想起那前世的事情以前,你天天做的事情,无非就是试图把我抓起来,试图报我一直阻止你抓到羊的仇吧?现在可倒好,你关心起我的安危了?”
“我……”
“看来命运还是走错了一步棋,就应该让你哪天把我抓住杀掉,之后再让你想起前三世的事情,这样,能省去不少麻烦。”少年的语气,愈发地咄咄逼人。
“你就这么不相信希望吗?”沉默半晌,灰黑色的他终究再度开了口。
“你相信希望?”少年冷笑着反问,“看看远方吧!看见了吗?那兵荒马乱的草原,那你所率领的狼族,那我所身在的羊村!看见了吗?!这和第一世,还有哪里不一样?!”
“结局会不一样的。”灰太狼低下了头,全然不敢正视少年冰冷如利剑般的目光,说出的话,则是连他自己听来,都那么的有气无力。
“呵。”少年再一次,愈发讽刺地笑了,愈发癫狂地笑了,“我算是体会到了,什么叫事不过三啊!三世,第一世,你负我;第二世,我负你;第三世,则一世全然不相见。真是试尽了所有可能的悲惨结局啊!事不过三,一旦过了三,这一世,就干脆开始重复了啊!”愈大的笑声掺杂在愈大的雨声里,也不知是对命运的绝望,还是对生命的绝情与讥讽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