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
牟雨每天准时出征。

买回来洗过三遍才穿的二手衣服，很好地抹去了他和都市人之间最刺眼的区别，再也不会有人故意躲开他了。扮演着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色，无声无息地穿行于茫茫人海之中，牟雨有种被保护色庇护的奇妙感觉。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却并没有给牟雨带来多少运气。他已经把计划中要“扫荡”的七八个居民区都扫过两遍了，依然没有寻到“绿裙子”的任何踪迹。他有些泄气，每天一无所获是痛苦的，即便是对于有心理准备的牟雨。

牟雨没有放弃。那种对见到“绿裙子”的渴望，就像鱼儿要找到水，雨要流回江，船要驶进港一样炙烈。尽管失落，他还是每天依旧披挂整齐，坚忍地出征，经历着一次次被打击、回巢、再出征的煎熬。

希腊神话里有两个故事。一个是普罗米修斯因为盗火被绑在高加索山上，每天白天被鹫鹰啄开胸膛，啄食肝脏，晚上他的肝脏又会奇迹般复原，然后迎来下一个白天，如此周而复始。另一个是西齐弗触犯天条，被惩罚推石头，快推到山顶的时候，石头便会自动地滚下来。西齐弗不得不又重新往山上推，承受着石头再次滚下的命运，如此往复。这两个故事看似不同，却异曲同工。都是用周而复始的痛苦，循环往复的失败来打击惩罚一个罪人。这就是所谓最残酷的折磨，和牟雨现在出征、再出征的过程颇有些类似。每天，精神抖擞地出征，却伤痕累累地回巢。这，就是心的历炼，就是爱的代价吧。

牟雨有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，这是他虽经数次打击，却仍然能继续搏斗下去的原因。姑且把这种能力称为阿q精神。就是，有意不去关注失败的阴影面积，只将注意力聚焦到微不足道的成功上。用敝帚自珍，沾沾自喜的糖分提供着继续前行的能量。其实，这也算是一种逆商，在逆境中，在失败时的承受能力和反击能力。这个时候，人最需要击败的就是自己，那个被负能量包围，随时准备投降的自己。无论是叫精神胜利法也好，还是叫逆商也好，这就是牟雨对抗日复一日失望结果的抗体，而这抗体源自于“绿裙子”注入的疫苗。夜晚的牟雨，内心是柔软的，恰恰是这个最柔弱的部分被“绿裙子”逃无可逃的入侵，给了清晨的牟雨最强大的动力，驱使他每天带着战无不胜的信念出发。

所以，牟雨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同。普罗米修斯和西齐弗这两个无比强大的神，都是被更强大的存在彻底地制服，而完全丧失了反击的能力。他们唯有被动承受，永远绕不出，英语那个叫作vicioloop的怪圈。一无所有、一无所长的牟雨，却会观察、会思考、会学习、会成长。就如一棵树苗在发芽的时候，仅仅草芥般大小，挤在遮天蔽日的树荫里似乎永无出头之日。但是，只要它还在不停地生长，就不能低估它最终刺破阴影，拥抱阳光的可能。

每天巡游都市的牟雨，没有找到“绿裙子”，却另有一番收获。

首先，他对这个都市更熟悉了。敬畏产生于陌生，亲切源自于熟悉。当城市被他看得个通通透透的时候，钢筋水泥不再是冷冰冰的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庞然大物，而是变成了一个个扑面而来的，凝固而又充满灵性的音符。直线的力量，曲线的灵动，变幻的色彩，精巧的结构，交织成华美的乐章。最重要的是，它们是人性的：人的设计、人的建造、人的理念、人的功用。里里外外、忙忙碌碌穿行的人流更是赋予了它们真正的生命力。游走于钢筋水泥的丛林中，牟雨头一次感到文明、文化是如此美好，都市不再是敌对的威压，而是渐渐成为一种包容接纳的力量。

牟雨从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的新奇，到小心试探、费心琢磨、耐心触摸，再到感受着它的呼吸，应和着它的节奏，这一切都迅速浓缩在这段时光里。从一开始身处其中如同在一堆红豆里混进一颗绿豆那般扎眼，到扎入人海连一朵浪花都不会激起的如鱼得水，连牟雨自己都始料未及，剧烈的变化来得如此之快。适应力，不过是人在环境变化下的应激反应和自我调节。一般人花费的时间长，是因为自身的调整，需要分摊在较长的时间内才能够承受。牟雨适应力得益于“绿裙子”这个清晰目标的鼓舞，还有自己那不知疲倦的双腿。凭借着这双在木鱼镇的香江里无数次击打水花的腿，牟雨穿街走巷，浸淫在汉江这只巨大的染缸里，丈量着它的距离，熟悉着它的水性。在一次次的游历中寻找着阻力最小的通行方式。

其次，他对形形□□的都市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。光鲜的外表下，裹着的可能是一个或鄙俗、或平凡、或高贵的心。各色人等，不一而足。仅仅在公交车这个相对狭小封闭的空间里，牟雨就目睹了人生百态：有大小伙子坐在孕妇面前假装没看见，不起来让座的；有老太太下车摔倒在路边无人问津的；有漂亮女郎因为坤包被车门夹住，揪住司机大打出手的；还有穿着超短裙，大大咧咧、旁若无人地坐男朋友腿上的。当然，也有在街头唱着或者苍茫、或者伤心、或者励志的歌卖艺的；有跑几步上前牵着盲人，护着小朋友过街的；有笑逐颜开，赏心悦目的卿卿我我；有白发苍苍，让人肃然起敬的相互搀扶；还有衣着整齐，面色肃穆，为人生事业冲锋陷阵的……

经历过城市的雾霾，才会格外怀念家乡清透湛蓝的天空。陪伴过城市寂寞的夜晚，才会感受到万家灯火点燃的脉脉温情。站在摩天大楼的顶层向下俯视，才听得清城市深处那强劲有力的心跳。走过凌晨四点的街道，才会一览城市素面朝天的安详睡容。用心去探索，高冷的城市才不吝于揭开面纱，展现它的多侧面，它的真性情。城市人也是一样，剥开光鲜的外壳，也不都是高高在上、志得意满的内瓤。有简单平凡的快乐，也有力不从心的悲伤。有多少强盛、激情、精彩在上演，就有多少窘迫、狼狈甚至龌龊在铺张。和牟雨远在家乡的乡亲们并无二致。当牟雨浸入染缸，摆动双腿，他能感受到被同样的浮力托举，被同样的阻力阻挡。一如木鱼镇奔流的河水，水同源，人同心。表面上巨大的差异，看似坚不可摧的隔阂，被界限分隔开的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，正悄然弥合。

人生百态，包罗万象。自己也是其中平凡的一员，不多，也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