凛山海忽然明白了。 ——为什么极月君不愿意告诉他们,小白的奶奶究竟去了何处。 他一定知道了,在那句话之后,这位姑娘身上发生的事……因为他不想重蹈覆辙,用那轻飘飘的一句话,引发无法承担的后果。那时极月君因一时于心不忍,令她无端丢了性命。他并不觉得悔恨,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、另一种悔恨。那两人的事也只知道一星半点,对于这浓郁炽热的感情全然不觉。 他只是个琴师而已,连看都看不见的。 黛鸾悄悄对慕琬说,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极月君了。 “他那样忙,一定是抽不出空来才不能来见我们。” “道听途说和亲眼见证真是不一样的感觉。只是不知道,他是如何成为走无常的?” 周围所有的景色都慢慢退却,恢复成最初的样子。天还是那样苍白,不知度过了多久时日。那恍若跨越千百年的一场大梦还历历在目,但当回归真实的此刻后,他们还是能清晰地辨识出,眼下才是现实。 “被召回魂魄的琴师,成了非人的生灵。忤逆天道纲常所还魂之人,自然是不背三界所容许的……那位大人找上他,让他为江山社稷奔波,他便答应了。”卯月君说。 慕琬叹了口气:“唉,大概对他而言,这反而是不错的结局。” “那时为他祈福的妖怪有许多,他追着他们的灵魂,对他们每一世都多加留心。尤其凛道长,他每一世都看着他,照顾他。” 山海一时说不出话来。他干张着嘴,努力组织起语言。 “所以……所以他在十几年前救起我?”他有些不可思议。 黛鸾挠挠后脑,迟疑着说:“难怪……六道无常的生命那么长,见过那么多的事与那么多垂死的人……怎么可能一一帮他们。” 这时候,凛山海看了一眼一旁的晗笑。她一直没有插话,只是默默听他们说话。她的眼神在寒冷的冬日里如此炽热,总是落在山海身上,让他感到很不自在。 回忆很感人,但山海不论如何都不能把那样的“自己”代入到自己身上。 “我与你要找的人……恐怕早就没有半点关系了。晗笑姑娘,你……” 山海的语气有些抱歉,但绝没有遗憾的意思。 “没关系,没关系的。”她灿烂地笑着,眉眼间看不到一点悲伤,“我知道是你就够了,你就是你,这就是你的灵魂,我不会认错的……” “……我与当年那个妖怪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。我,唔,他当年的那个灵魂早就没有丝毫记忆,被轮回之流洗得干干净净,我可能——没办法给你想要的答复。” 那笑容僵硬在脸上,又像随时会僵硬滴落。 “不如说……”山海接着说,“我若因一时的感动,如今答应与你携手,这才是最不负责任的事。我无法为不属于我的感情负责。如果只是一时因追忆真相而触动,这样的心意不是太廉价了吗?我想那也并不是姑娘您想要的东西。何况人与妖……” 黛鸾突然拽了一下他的衣角,他感到有些奇怪。 “你少说两句吧……”慕琬也跟着嘀咕。 “为何?我自然是要实话实说。” 黛鸾急了:“你没看到她脸色都变了吗!” 山海说话的时候,倒是一直认真看着晗笑,目光十分诚恳。但他不觉得对方的心情有何变化,她不也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,听自己讲话吗? “不对……”晗笑念叨着,“不对,你怎么能不是他呢?你明明就是他,可他又偏偏不是这个样子……他很温柔的,我说什么他都听,他都应的。” 山海隐隐觉得不对劲了。 几百年来,她执念太重,咬死了要等那么一个不可能的人。若她没有这么深重的愿望,反而不能与花灵融合共存,化身为妖怪。但妖终究是妖,在某些事上很单纯,又因这种“单纯”而变得“复杂”。他们不恶,不过是出发点与人有所不同,践行属于自己的原则。 在这样的原则下,她是正确的。 她就是为了等一个喜欢的人,让那个人亲口答应与自己在一起。此外,什么都无所谓,什么都不重要,在这漫长的时光中,只要结局是好的,她就可以忘掉一切寂寞。 但凛山海不会给她想要的答复。 他是个人类,是个很现实的人类。他有属于自己的人生,在那之前也有过许多独立的、完整的、不同的一生。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人,只知道他们是同源的灵魂。是善是恶都不重要,除此之外的共同之处也十分明显。 ——都没有晗笑的参与。 含笑花的香气很浓,比普通的树花浓郁太多,熏得他们头脑发晕。或许是因为这棵树的年龄太久了,久到没人数的清它的年轮。慕琬本能地感到不妙,回过头,却发现卯月君不知何时消失了,一点声响都没制造出来。 感觉被摆了一道似的。他们六道无常,总是没有几个正常人。 也罢,千百年孤独忙碌的日子,能造就怎样“正常”的人来?而这位等待多年的姑娘,不也是被时间摧残到几近发疯吗? 她不能疯,那会很难办。 在这神社边缘,在这闭塞的小村子里,她一个人该如何知道尘世的沧桑巨变?对她而言时间或许很漫长,枯燥又无趣,但每天都充满期待;或许很短暂,只是重复着等待罢了。当相遇发生的那一刻,几百年的冷清都消失殆尽了。 果真如此吗? 她的目光是如此复杂,复杂得单纯。复杂于如此繁多又交织着的感情,单纯在,那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时希冀的样子罢了。山海看了看身后的两人,想了想尚未回来的两人,只是忍不住地摇头。 “我想,我可以准备一个法术,让你摆脱地域的束缚,跻身转世之列,重新投到……” “你要赶我走?”晗笑看着他,“你还要杀我?” “不,姑娘,您误会了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这话说得没有底气,苍白又无力。 晗笑的眼睛突然红透了,带着浅显的盛怒,那表情像是刚从冰窖里拎出来一样,山海终于察觉到了异常。但为时已晚,四下狂风大作,阴云遮天蔽日,强烈的妖气伴随着缠人的香味彼此沉浸。晗笑的发梢与裙摆微微荡起,带着些许杀意,她缓缓张开了口。 “我知道了……我知道了。你的羁绊太多,有不必要的东西缠在你身上,压得你走不动路,一步也难以靠近我——我明白的,这不怪你。” 慕琬和黛鸾都愣了。这话很明显,分明是迁怒于她们二人了。这点也能从她的视线看出来。很显然,若不保护好自己,她随时都会冲上来将她们变成花泥。 山海抽出了黛鸾的剑。 “你拿剑指着我?”晗笑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,“你那时为了琴师二话不说就走,我原谅你,我理解你。如今你对我刀剑相向,又是因为那种人类的女人?为什么?因为现在的我是妖怪?可那时你不也是吗?!我明明、明明是为了你才……” “你不懂我,也不懂她们。”山海平静地回答,“即使人与妖的身份发生了改变,你也不应当单单感动了自己。这没用。这件事……与人和妖的关系不同。你若喜欢的是现在的、真正的我,缘分到了,自然会在某一世……” “那我就把你忘了!” 晗笑突然尖叫出来,数百片叶子蜂拥而至。慕琬撑伞的一瞬并未像想象中那样将它们反射回去,只是靠那一阵灵力改变了它们的轨道。叶子依然向前疾驰,深深刺入后方洁白的院墙之中。叶子很利,速度也极快,它们密密麻麻地嵌入墙体中,只能看到一道道细纹。 山海迎面冲了上去,她们没能将他拉回来。 桃木剑一路劈开了细小的叶片,连看不见的花香也一分为二,普通又干净。空气重新涌入鼻腔,让山海更清醒了几分。晗笑的神色有些惊诧,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拿着剑攻过来,又怕真的伤了他,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 当她犹豫的时候,桃木剑有一寸被山海刺进了那棵高大的含笑树上。一缕青烟缓缓冒出来,晗笑突然就跪在地上,狠狠捂住心口。从那里传来的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。但山海很快拔出了剑,并没有将它整个刺进去。 “既然你也这么说了,那么当年的妖怪忘记你这件事,你就丝毫不在意吗?” 他站在她的面前,居高临下地望着她,眼里仍是那种说不出的缓和与平静。 “我可以等!我可以等他爱上我——或者给我一个答复!” “即使是拒绝也在所不惜?” “即使是拒绝……你却也不曾说出口!”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,听得另外两人心里发毛。她俩生怕山海出什么事,可他就是那样镇定又勇敢地直面那个妖怪,那个曾是人类的妖怪。 “因为我不是他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