黛鸾被一阵凉意惊醒。 她睁开眼的时候,面前黑压压的一片,稍微动下脖子也痛得要命,或许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。她轻轻活动了下肩膀,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。床铺靠着墙,墙面一摸一把灰,对过开了一个小小的窗,吱吱呀呀,冷风从里面灌进来,她就是被这样冻醒的。 被子打了补丁,很单薄,也很潮,用力抓一把几乎能攥出水。空气中有些淡淡的咸腥,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。药箱放在床下,她检查了一下,幸亏每个抽屉上都有个小扣,里面的东西没在灵脉里飞出去,地图也还在。 若隐若现的、有规律的杂音里,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,很轻很轻。 “我们本不必做这些事。”女人用小刀一下一下打磨着木锥,“我就知道老爷子让我回乡看看,准不是给我们放假的。” 男人则擦拭着一把锃亮的刀:“你对这里有留恋吗?我好像没有多深的感情。” “我也没有。这是我们被抛弃的地方。” “老爷子收留我们。” “是,没错,以此为要挟,让我们做一切非我所愿的事。” “你不喜欢打架,还是说杀人?你都可以做得很好。” “不。我不说喜欢,也没有不喜欢。我就快要攒够钱了——然后离开,越远越好。” 黛鸾悄悄趴在门口,看那两人在门外的石椅上忙碌、交谈。暗淡的月光下,他们深色的衣服几乎要在夜里融化,只有一旁的刀鞘被照亮了,流光掠过其上。 那刀的纹路很眼熟……虽然只见过一次,而且很远。与唐赫的那把很像,但不太一样。 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气:他们该不会是唐门的人吧? “唰——” 被削尖的木锥突然从她的鼻尖蹭过去,深深扎进她侧面的墙,几道裂纹立刻以此为中心炸开。黛鸾的眼睛瞪得老大,吓得大气也不敢喘。 “既然醒了,就过来吧。”女人冷冷地说。 “你太凶了。”男人说了她一句,站起来朝阿鸾靠近一步,“抱歉,怀澜吓到你。别害怕,我们随便聊聊。” 黛鸾简单地分析了下现状——先是与山海慕琬被卷入灵脉,然后不知过了多久,出现在这没名堂的地方。那两人看上去都不是善茬,可除此之外,她也没见到更多活人。于是她犹豫了一下,向他们靠近了几步。 等等。 她突然站住了,仔细盯着那二人的领口。那衣襟的叠法不太对劲。 “你、你们是左衽门的?”黛鸾连连后退,脸上写满了惊异。 “我们要是想杀你早就杀了,慌什么。”男人笑了一声,“虽然我们的确知道,你是黛峦城城主的女儿。不过无妨,我们并不会刁难你。啊,自我介绍一下,在下唐倾澜,这位是我的搭档怀澜。” 黛鸾狐疑地看着他俩,脚下还是没有挪动:“反正这也是假名吧?” “亦真亦假,假假真真,真假又何妨?人本无名。”坐在那边的唐怀澜斜眼看了下她,不算轻蔑也不算挑衅,只是个无谓的眼神而已。 “我们的确是左衽门的人,不过听差于唐门。” “之前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?” “你是说凛道长?在你隔壁的房间里,看上去还没有醒来。” “啊……这样吗。” 黛鸾回头看了一眼,得知师父就在那儿,忽然有些安心。于是她向前走,坐在他们不远的另一处石椅上。 “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!” 倾澜开玩笑般地说。他身上的确带着杀手特有的凛然,但那刀锋似的气息被包裹在这种谦和之下。相较之下,那边的女人更像个杀手。 “真的吗?” “当然了。你和你师父昏睡在礁石上,我们带你们来的这边。屋子的主人前不久去世了,住处近来无人打搅,我们借用几天。” “等一下。”黛鸾打断了他,“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师父?” 这话说出口,倾澜不说话了。怀澜的目光从先前削木头的短匕上,挪到了她身上,淡淡地来了一句,反应挺快。 黛鸾壮着胆子追问:“你们知道我们的事?知道多少?” 怀澜突然站起身走过来,阴影投在她身上,吓得她向后仰了一些。唐怀澜突然将刀递过来,自己的手抓住的是有刃的那边。黛鸾愣了下神,试探性伸出手,握住了短匕的刀把。 那是一把普通的匕首,有些钝,还有些锈,侧面有一道放血槽,像是对人用的武器。或许唐怀澜是不准备用了,随手送给她而已。 “我们知道不少。”怀澜很坦然,但冷漠的气质收敛了些,“我们接到上面的命令,得知要抓的人正追你们。所以只要先找到你们,便能守株待兔。作为交换,我们要把另一人带到你们面前。放心,他不是来追杀你们的那个。” “追、追杀?别吓我啊……是笑面狼吗?” 怀澜背过身,最后看了她一样,轻飘飘地说不是。 看来他们真是左衽门的人,认识笑面狼。黛鸾的小脑瓜飞快地转着,琢磨起现在知道的信息,但太有限,她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。 “我要回屋看看。”她站起身。 唐倾澜点点头:“去吧。” 黛鸾回到那间破败的屋子里,推开隔壁的门,跑到床边。山海果真躺在这儿,他们倒是不曾骗她。她试着推了推山海,但他没有醒来,于是她放弃叫他醒来,干脆就让他继续睡。凛山海依然没什么表情,与他醒着的时候无异。对面也开了个小窗,暗沉的光落在他脸上,将肤色照映得十分苍白,带着点恍惚的深蓝,那是干净的夜光独有的颜色。 山海突然惊醒,起尸似的坐起来,差点撞到黛鸾的头。她浑身一颤,吓得没来及叫喊出来,就是直愣愣地盯着他。不知为什么,在他醒来的那一刻,他的额上涌现出细密的汗水,呼吸也变得急促,与躺着的时候判若两人。 “你怎么了?”她说,“真是吓死我了。” 山海望着她,像看着陌生人一样。然后他抬手招呼她过来。黛鸾莫名其妙地向前一步,山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,拍拍肩,又拍拍手臂,像在确认她是不是个鬼魂儿似的。之后,他轻叹了一声。黛鸾一头雾水。 “没事。做了噩梦,不打紧。对了,梁丘她……” 黛鸾不说话,默默地摇起了头。 “我没能抓住她——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,她就像、就像无弃那样不见了。我们该怎么找她……?我们还,找得到她吗?还有无弃……” 她那有些脆弱的一面还是暴露出来,至少在山海面前无需隐藏。山海不知说些什么,他既不愿意说一些仅能起到安慰作用的话,也给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。他从来现实,从来清醒,以至于他以最直接的方式面临那些真实的刺痛。 屋外的两人走过来,依靠在门边。 “他们是唐倾澜和唐怀澜。对,是唐家的人……也是左衽门的人。” 山海当然是看出来了,微微对他们点头。他很清楚,自己大概率是被他们带到这儿的。没有绑起来姑且还算以礼相待,八成也有什么目的。 他在黛鸾的搀扶下坐起来,轻轻舒了口气。 “感谢二位出手搭救。” “别谢太早。”怀澜望着他,“我们与一位六道无常商议好,会带你见他。既然醒了,收拾下便随我们来吧,他一直在等你。” “六道无常?”山海和徒弟四目相对,“是极月君吗?” “你去就知道了。不管你与他说些什么,不管你之后要去哪里,我们都会远远跟着,还请二位勿要见怪。” 唐怀澜走程序似的说出这些话,脸像冻结的湖面,看不出寒冷之外的东西。 “为何?” “与你们无关。带你见他,换来的自然是与我们有利的情报。我们只是通知一声,并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,还希望道长别误会什么。” 反正也不知还能做什么,山海与黛鸾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,跟两人走了。一路上都很安静,但仔细听来,能察觉到已经被耳朵习惯的、有节奏的音律,那应当是属于自然的声音。从平坦的道路到碎石滩,这声音逐渐扩大,难以忽视。 他们踩上了细密潮湿的软沙——原来是海浪拍在岸上的声音。在穿过灵脉前,他们距离任何海岸都还有很远,因而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很不真实。从声音到风的味道,都让山海有种奇怪的感觉。不算是熟悉,也称不上喜欢,只是莫名的触动,让他心里涌出一丝酸楚。 大海一望无际,波澜壮阔,每一处波纹都将月亮拥入怀中,挤碎,研磨,一片片珍藏。在无边的夜空下,海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藏蓝色,仿佛能吞没一切声音,一切光明。 “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。”山海停住脚步,望向大海,“这里是……什么地方?” 前面带路的二人同时回头,彼此凝望,再看向他们。良久,唐倾澜轻声吐出三个字。 “藏澜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