咲面郎直接笑出了声。 这笑的意思让人难以判断,或许要结合他的表情才能推测心情。可即使没有那张面具,他的表情也无法捉摸。至于那种攻击的手段,两种极端的灵气生于青女一人,但当它们再度融合时,迸发出的力量倘若平摊给整个镇子,也能连同结界一并湮灭。 不稳定的能量像是颤动的琴弦,或是逃逸的碎光奔流到每一处,世界被染成了奇异的色彩。黑色的天变得深红,浓云像模糊的血肉。大地轻颤着,无风的水塘里,翻出阵阵无序的波纹。花儿们都盛开了,或许误以为当下是白天。莲叶也轻摇着,呈现出黑色的剪影,仿佛沼泽中伸出无数求助的手。 青女的长发与衣摆四散开,像某种闻所未闻的怪物,张牙舞爪。每一根头发都像是有自己的意识,耀武扬威地彰显自己的存在。那两股接近的力量让一切都黯然失色。 只是这一切都被那突兀的呼喊打断了。 青女的动作完全僵住,所有的光芒在瞬间黯淡,一切都像被看不见的洪水席卷而来,接天连地。不论冷与热,冰与火,都熄灭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后。环绕他们的景致都褪去了本就不属于它们的颜色,像退潮的海岸,露出平坦广袤的沙滩是如此荒芜,且苍凉。 “你……为什么过来了?” 她头也不回地问。 咲面郎又发出几声可怖的嗤笑,随即爆发成破碎不堪的、毫不避讳的嘲弄。青女没有动作了,像是在思考,又好像发愣。 “你又是谁?!” 慕琬上前两步,直视那般恐怖的面容。但这太暗了,她看不清楚,只觉得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。男人即使笑得直不起腰,但还是伸出手,将那副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,脚下还在缓缓后退。 “笑面狼?!” 她来不及问原因,但本能已让她迈出脚步,试图追上去。笑面狼弓着背,像是潜入羊圈成功偷猎的野狼般后退,很快逃逸了。但慕琬被青女拦下,轻飘飘地说了句,不必追。 “我还是有些……睡不着。”她解释着,“我感觉很不安。还没睡熟的时候感觉很不对劲,连呼吸都感觉发痒,就起床出来走走。街上没有人,可我没走几步天空就变了颜色。我猜是出了什么事就朝这边赶过来了。他是左衽门的刺客,为什么在这里?你应该没受伤吧?刚才的……是什么?我稍微靠近些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,像是被水淹了一样。” 青女抬起手,正反看了看自己的手腕。上面的纹路已经退却了,她沉重地叹了口气,或许是方才收住了即将爆发的气劲,受了内伤。慕琬有些不敢说话了,隐隐觉得是自己的错。她试探性地伸出手,轻轻搭在青女的肩上。 她缓缓回头,语气变得无比轻松。 “我没什么事。不过是……伤点元气,休息会便好了。倒是你快去睡,明天一早……” 慕琬的面色有些发白,青女察觉到了。她感到她在肩上的手有些僵硬,很快抽了回去,仿佛被烫伤似的。不仅是脸色,还有表情——先是困惑,再是怀疑,像是想要确定什么。很快她便确定了,于是情绪被震惊所取代,夹杂了难以言喻的恐慌。 更多的是愤怒。 人类大概真的是有趣又奇妙的生物,能将如此丰富的表情同时体现在一张脸上。但青女没有功夫去感慨这个。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,试探性地摸上自己的脸。比起之前,面部的轮廓没有太大变化,但指尖敏锐地察觉到了过大的温差,也在同一张脸上。 脸上的妖纹还残留着。更要紧的是,莲状的花钿清晰地点在她眉间,如夜色里灼灼燃烧的火。几道流血似的痕迹从上滴落,忽明忽暗的纹路是那样醒目。 “你是谁……?” 她好像明白了。 于她而言,解释太过苍白,且毫无意义。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起臂,露出一个老练的笑。这笑不同于以往……至少不全是。在那逐渐淡然的纹路下,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发出十分刺耳的语言。 “嗯……我是谁呢?” 是男声。 慕琬觉得后背一阵冰凉,并且是很突兀的,就像突然赤身裸体地摔在雪地里、冰面上,后脑磕上了石头。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天与地,她的眼前却泛着白光。即使现在应当是晚上,即使她被事实如此重创,但从内心深处慕琬知道,自己很清醒,清醒得不能再清醒。 她不会再怀疑了,像以前怀疑谁的动机一样,充满试探性,不会。她完全确定面前的人是谁。她简直太熟悉了,熟悉到想吐。于是喉咙里当真泛起一丝酸楚。她不知是气管还是食管,只觉得喉头堵得慌,又酸又涩让人说不出话。呼吸加重,反胃感明显,双腿却冻实了,插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动。 一想起白天的事,她就从内心深处感到恶心。 那温和的笑,那轻柔的话语,那琴声,那故事,那香味,那戏法,那一切的一切都被蒙上厚重的目的性的纱布。不,那不是纱布,是浸水的绸缎,沉重又潮湿,死死缠住了记忆中所有的东西,系了块石头,一股脑地沉入深不见底的苦海之中。 “你是、你……你——”慕琬单手按在太阳穴上,有些站不稳了,“你骗我……” 那声音早已变了调,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。语气中夹杂着埋怨、愤怒、不甘,和些微的含蓄的惋惜。但她不愿意承认,也绝不会承认这种情绪。它像是美梦破碎,希望幻灭,将一切“好”的事物在瞬间击溃,再把那些锋利的残渣灌进她的口中,脑里,心脏内。 本不奢望搭建出的依赖坚不可摧,谁知谎言将危如累卵的信任轻易粉碎。她竟然将自己的死敌,反当作亲人般诉说了那样多。 那背影,那长发,那指甲,那莲花……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发现的。 太傻了,真的,蠢透了。她无声地咒骂着自己。 眼泪堵回去了,心脏血流不止。 “我没有骗你。” 朽月君出奇地平静,平静到令人发指。 “那些故事?”慕琬摇着头,“那些话,那一切,哪些是真的?你告诉我?啊?没骗我你倒是说啊?你该不会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怕你吧?以为我还会逃吗?告诉你我不怕,真的,我什么都不怕了。你还要说什么?还要干什么?还想干什么?尽管来,来啊?!” “冷静一点。”他说,“我不曾骗你。青女是我,长夜也是我。我在青莲镇与你说过的话,没有一句是假的。你可以不信,可以质疑,而你当下的情绪……说实话,我并不理解。毕竟,我连天亮后平安带你出去的话,也发自真心。” “心?”慕琬质问着,“真好笑,妖怪有心吗?是啊,你只是个妖怪你懂什么?我昨夜说的话,你当我喝多了对牛弹琴,我还敢奢望你理解?你不当面笑话我可真是谢天谢地。” “我是不懂。我从不否认,我不懂的东西有很多——只是不屑于弄懂罢了。” 他微抬起脸,那种轻蔑与戏谑重新回到身上,先前那完全属于女性的阴柔荡然无存。一股莫名的戾气迸发而出,没有威胁,却傲然凌厉。 “人总是……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。”慕琬自嘲地扶着脸,一手抽出伞,“我今天就算是……与你同归于尽,也好过带着耻辱苟活。” “是吗?你这么觉得?”朽月君挑起眉,“凭你现在的样子是连碰也碰不到我的。何况青莲镇内外很大的范围内,都对纯粹的妖怪有强烈压制,尤其是契约牵绊的式神。你一开始的天狗召不出来吧?其他式神也是,不用白费功夫。” “我跟你打,真的……就我。我和你好好打一场……” 慕琬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。或许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,才有种孤注一掷的、赌徒般的疯魔。说出这些话后,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,但并不打算撤回。 “你疯了吧?”朽月君皱起眉,嘲弄与忧虑之色同时浮现在脸上,“就这样?在这儿?我的地盘,和我打?算了吧,你还是省省力气,去和杀了你师姐的唐赫决一死战比较划算。你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确没有想到,我以为你和凛山海他们在一起呢。姓唐的或许已经找到他们了吧……亏我还联络了殁影阁,真是浪费时间。” 慕琬靠近了,但并不是冲过来,只是走。步伐不算稳,也不算无力,坚定里流淌着浑浑噩噩。走了一阵,她才加快步伐,握着伞柄运气斩劈。 一道白光闪过,她什么都没看清便狠狠弹出去了。后背摔在墙上,眼前犯花,模糊的视线中她隐约看到,朽月君手中攥着一把锋利的冰剑,大概是在她砍过去的一瞬凝聚的。那一剑也很利索,让她全然没有反应的时间。不说现在,就连平时的精神状态可能也束手无策。 她就是不甘心啊。比起仇恨,更多的是羞辱。可她却比谁都清楚这是她自找的。 “我不信你的鬼话……” 慕琬将伞插在地上,像拄着拐般借力站起来。 他抬起冰剑,另一指抚过剑身,蓝色的光焰在冰上燃烧起来。他打量了一下,摇摇头。 “那便算了,我也没有求着你信。如果你一定要和我打起来,我也不会拒绝,更不会手下留情——毕竟你的故事很精彩,但我已经……没兴趣了。唔,我还是不习惯用剑——我不会,也不想学。” 慕琬用死人般的眼睛看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