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国的事,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。 先前只是道听途说。十年来折腾的那些阵仗,的确在每个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即使是这些年来出生的孩子,长大了,或多或少还记得些。话本根据传言出了不少版本,那些或逍遥或凶险的故事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。实际上朝廷能确定的内容,也只是截止到“杳无音信”这部分而已,实在单薄,没什么文章可做。也有些奇奇怪怪的阴谋论,多半站不住脚。到最后,依然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,只有当偶尔听说认识的哪位大人物或是家喻户晓的江湖人消失了,可能出海去了,才多少有些空落落的实感。 那之后的一天,一种奇怪的谣言遍布各地。 “去的人都未曾回来——若是他们都不想回来呢?那一定是极乐之地。” “九天国是一处净土,一处海市蜃景,一处世外桃源。” “声色犬马,金钱美人,要什么有什么。任何灾厄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,任何愿望都能得以实现。那里就是人间仙境,就是天国。” “人们无需耕田劳作,无需考取功名。生老病死,喜怒哀乐,悲欢离合,一切在这样的地方都没有意义。这儿只有永远的祥和,静谧,人们知晓一切,也拥有一切。所有的罪孽都会被宽恕,所有的苦难都会被抹除。” 直到水无君告诉他们,有六道无常造访那里,欲一探究竟。那以后,便没有任何消息。 “啊这……”祈焕觉得诡异,“六道无常去了也不回来么?有这么好玩?” “若真是如此,我不仅不计较我爹的事,我还建议你也去看看。”白涯冷笑,“说不定你就能找寻到真正的快乐。不指望你们与人的感情共通,好歹也让你尝尝自由是什么味道。我看你在阎罗魔手下待久了,人都傻了。” “呃,你客气点,再怎么说……”祈焕压低声音,“得罪走无常没啥好处。” 水无君像是没听见似的,对他们的话毫不在意。他只是继续说: “我们无法与南国内部的人取得联系,同僚也不行,黄泉铃的声音被拦截了。我们无法得知其中的情况。” “这……” 两人沉默了一阵。说到底,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不过空穴来风,世人妄加揣测,没什么参考价值。这段描述过分美化了九天国的失踪谜案,比起解释,更像失去亲人的可怜人们编织出美好的故事,是些聊以慰藉的期待罢了。 “怎么会联系不上?”白涯问,“你们之间不是……还有阎罗魔,你们——” “就连那位大人也无从看到那里的一切——他本可以。” 水无君说罢后,是短暂的沉默。他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,只是隐约感到,是一种极其沉重而不祥的信息。 憋了半天,祈焕反问:“看不到?” “的确。在那个地方,有一种异常强大的结界。这结界是一夜间忽然诞生的,无声无息。它出现之后,两国的百姓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,但隔阂已经产生。那道结界将整个‘九天国’藏匿起来,如一纸空白。在那之中发生的任何事,都无法从外界观测。于是在我们与那位大人深思熟虑后,决意从内部探查。可情况也是显然的——即使可以得到结果,也无法反馈给外面的世界。我们对它仍一无所知。” 他们俩虽然都年轻,但多少知道这其中的门道。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:未知的、强大的力量从碧落群岛诞生,不知从外部来还是从内部生,总之它的确出现了。这种力量构建出了坚不可摧且密不透风的堡垒。 “它在保护什么?”祈焕自言自语,“南国有什么值得保护的?” 水无君道:“也许是‘它们’。那力量非常突兀,强得不可理喻,很可能是来自多方的势力突然团结在一起,构建出的某种东西。” “它们……”白涯掐了掐鼻梁,“既然是一个团体,阎罗魔怎么可能事先无所察觉?” “也许它们行事隐蔽,或者打了掩护,没能令人发觉。即使是人与人之间的密室谈话,那位大人也不可能一字一句都听着。在结界形成前,它们或许都是很小的部分。” “那是你们疏忽大意,工作失职。”白涯倒是毫不客气。 “我们可以承认。毕竟,距离那位大人想要构建的‘黄泉十二月’,还差数人。这一切只依靠那位大人和为数不多的六道无常,的确难以——” “妈的,有你一个死脑筋就够呛,还整十二个。” “呃老白,我觉得这么说他们不好……” 就这么干拌嘴确实没什么意义。但这件事整体想下来,让他们心里多少有些虚。白涯也沉默了一会,随后犹豫地说: “也许不是保护。” “有这个可能。”水无君回道,“构筑结界无非两种可能:不让外面的进来,不让里面的出去。前者,相对而言的确像是保护什么。刚性的结界如一道屏障,生生将人隔开;柔性的,大约就像这样……有去无回。” “后者呢?”白涯盘算着,“不让里面的人出去,是不是南国人得知了这股力量的什么秘密,或者能为这股力量所利用的秘术?或者相反,是将什么危险的东西框起来,不去威胁外界的和平……能有这么好心?” “是善是恶,我们说不准啊。”说着,祈焕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。 “……基本可以断言是恶。” “基本?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,哪儿那么多迂回的空隙。” “因为它们在……试图将外界的东西引诱进去。” “引诱?”两人异口同声。 水无君像是在组织语言。他并不善于交谈,唯独做些正经解释时话才多些。他想了想,用手蘸了一杯茶水,在桌上画了个圈。 “因为里面传来奇怪的谣言。”说着,圆圈封口后,他拉出一条尾迹,“它们塑造出了一个人间仙境的景象,将外面的人源源不断地骗进去。到如今,朝廷所能征集的也只有民间义士了。这里面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。” “你是说谣言是从九天国放出来的,而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凭空幻想的?” “若至亲至爱的人失踪,人们只会感到慌张与恐惧。” 这倒是没错。 “妈的。”白涯又骂了一句,“老子就知道里面有问题。能被召集进去这说明什么还不够清楚吗?!” 祈焕看他火气很大,却有些不明白。 “你是说?” “人是消耗品。” 嘶…… 这话从没有任何语气和表情波动的水无君口中说出,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寒冷。他的话太平淡,仿佛诉说着某种平淡无奇的事。祈焕有些理解为什么白涯对他那么大意见了。 “南国就这么大点地方!”白涯用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,震得那水圈扩散了些,“说是三十万,朝廷往里面投了百万不止!只是怕诸侯国与百姓嚷嚷,扔得悄无声息,一点水花都没溅出来!他们没有补贴,没有名分,他们以为自己为国效力去了!” 祈焕不知道白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——可能是他父亲吧。这些话若是真的,着实令人发指。难怪朝廷一直在征兵,却无仗可打。有时朝廷强征诸侯的兵马,自然激起了不满。越来越多的矛盾与摩擦产生了,它们不断激化,不断扩张。 可自始至终,宣布关闭海关的命令从未下达过。因为朝廷知道,这无异于打自己的脸。这下,不就把刀亲自递给那些王爷功臣们的手里了? 面子,权力,面子,权力…… 白涯生平最恶心这套幼稚又庸俗的勾当。泱泱大国,仍满是儿戏。 黎民百姓的权益不断受到挤压蚕食,却不自知,也无可奈何。 荒唐。 “我们请你去那里一窥究竟,也是考虑到你和你爹……” “闭嘴。”白涯翘起二郎腿,“老子最烦你们拿感情说事儿。直白点行吗?朝廷的命令让人出了事儿,继续派人送死;你们无常鬼出了事,也派人去送死。” “这只是一方面。” “行了行了行了。”白涯不耐烦地摆起手来。 哦,原来是这样。祈焕明白了。就说嘛,哪儿有人真信那些鬼话,或者毫无理由就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。原来不仅因为家人,还有走无常的安排啊。 “唔,有些话,我不知当不当讲……”祈焕缓缓道。 “既然不当讲你就不要讲了。” “你——我可是在为你说话!”祈焕瞪了他一眼,转而望向水无君,“您还没说呢,关于他爹白……白爷的情况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水无君看了看白涯,后者仍没正眼看他的意思。他平淡地说: “在下并非见死不救。在天牢,你爹拒绝随我离开……因为他听到守卫吓唬他们,要将他们流放到海上喂鱼。他便知道,他们会去九天国。” “合着他想去不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