祈焕有些忧郁地摇摇头,望着一望无际,起伏不定的海面。转过身,码头的一点轮廓也看不到了。他叹了口气,接着说: “君姑娘明白人。若人人都有你这般觉悟,我便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。不过……既然你能这么说,身边莫不是认识这般遭遇的朋友。” 君傲颜耸了耸肩。 “我爹娘。亲生的那种。” “啊,这……” 祈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 “他们待我不好,嫌我是女儿。我后面有个弟弟,夭折了,他们便说我是讨命的鬼。我记事起,他们就对我拳脚相加,他们留给我的,不过是这副皮实的身子罢了。哈哈哈,耐热又抗冻的,也没什么。” “君姑娘性情中人……” 君傲颜看着他,像是开玩笑般地说: “你们是不是听说我和君大将后期关系不好,才觉得我此行另有目的?” “啊,呃,倒也没有。太师不是也说了吗?没这档子事。” “你真这么想?” “说实话,我对您家的事儿知之甚少,也不敢妄作揣测。” “哈哈,是。信不信是随你们,我还是要说,我干爹待我是极好的。他养活我的时间可比我生父母要长,再怎么说,养育之恩没齿难忘,我敬爱他,胜过我生父母。” “嗯,我信您。” “再讲个笑话吧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我干爹是这么告诉我的:他发现我时,我在爹娘怀里。他们都烧透了,而我安然无恙。听上去不可能,是不是?我知道,我那时候太小,他怕吓坏了我。实际上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,我心里很清楚。我也记得很清楚,我就是坐在他们旁边,一滴眼泪都没掉。你们听到的那些个版本,都是杜撰的。我爹呢,以为我忘了,我再问他时就说他们是为了护着我,他们很爱我。稍微动下脑子就知道,这么说只会凭白增加孩子的负罪感罢了。即使看到当时的场景,他也知道,其实他们根本不爱我,他才这么说。” 祈焕有点头晕。他没有就这件事展开讨论,而是说: “您突然对几面之缘的我说这么多……有点,交代遗言似的意思啊哈哈。” “可能是吧。我很悲观的。但无所谓,我不怕。你怕吗?” “当然也不怕了。” “对嘛。” 祈焕又和其他人寒暄了一阵,绕了一圈,回到船舱里。白涯闭眼躺在一张旧毯子上,翘着二郎腿,也不知是睡着了没。 “去去去,给我挪个地儿。” “自己腾。” “切,抠门。” 祈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推开了旁边一个大箱子。大多数货物都被打了钉的布罩固定,不能移动,留给人休息的地方很有限。祈焕坐在箱子上歇了一会,嘴又闲不住了。 “第一波文官出海,去了近百人。其中八人官都挺大,每人都带了不少随从。想必朝廷也没猜到,这下子是一去不回。第二波,也差不多百人,去了十几位武将,也都带了随行的私兵,想显我国威。第二批比第一批人要多,因为兵甲重,打理的还有更多船和水手、下人、军医、厨子。结果也是一样的。” 白涯没理他,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。祈焕也不管,他继续说: “开始大家都以为人是被扣住了,但第三批、第四批人过去……尤其是军队,还有私自运去不知多少批没公开的,少说有百万人。以碧落群岛的规模和能力,就算当真不战,给人当俘虏,也有些令人起疑。后来民间就有说法,说他们都被杀了,不然怎么养得活呢?因为确实站得住脚,引起了不小的恐慌。而某一天起,世外桃源的说法流行了起来,压过了这些令人战栗的传言……” “我不觉得是那边传来的消息。”白涯没睁眼,但开了口,“我更愿意相信是朝廷控制舆论的手段。二十八位太师不乏精通阴阳术的人才,要做到这点,不是什么难事。若人人都质疑朝廷将税与壮丁都打了水漂,怕是难定人心。” 祈焕沉默了一阵。 “虽然你对朝廷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,但这次我不否认你的观点。实际上,我也这么怀疑,毕竟南国那样远,消息却像是从全国各地同时出现,并不是有时间有阶段地传递。所以我刚找君姑娘打听,却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,她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。也是,谁会告诉君大将的女儿呢,他已经去南国了……”祈焕翻了个身,又想了想,“也不对。说不定,这也是南国的手段。他们既然可以缔造此等结界,说不定流言也有办法营造出不惹人怀疑的氛围?唉,这一切可真是难说啊。唉,这船上不是有虫吧?我怎么这么痒。” 祈焕站起来跳了跳,也没发现什么虫子。他便半跪在箱子边,将它打开,一个一个翻看里面装的是什么。他显得颇有些无聊了,白涯侧脸扫了他一眼。 “你真觉得君傲颜她什么都不知道?” “应该吧,我目前这么觉得。啊,这像是阴阳术的道具。哟,这么多符纸呢。笔墨朱砂在哪个箱子?” “你不觉得不对吗?” “什么不对?”嘴上问着,祈焕又翻开另一个箱子,“嚯,这箱是黍米啊。怎么没有一点防潮措施?真是服了。” 白涯一个打挺坐起来。昏暗的室内,他抬起头,目光呆呆地望着舱顶。 “君乱酒捡到她的时候,是在战乱后化为废墟的她家,是吧?她爹娘都烧成炭了。” “好像是这么回事吧。” “为什么她没事?” “那谁知道?”祈焕扣上了第四个箱子,“我又不在场。说不定她和大将一样,被藏在什么地方了。” “她爹娘不是不待见她么?” 祈焕的动作停了一下。他僵在那,想了想。 “那她自己躲起来了吧。” “是吧?”白涯站起身,拍了拍灰,“对爹娘的生死不管不顾,躲了起来?情理上也许说得通,小孩胆小,无能为力,是吧?君乱酒一眼就能看出当时的情况,再加上她从小便力大无穷的说法……你自个儿琢磨吧。” 说罢,白涯活动了一下筋骨,走出船舱去了。两个水手看他出来,连忙躲到一边去了。祈焕一个人呆坐在船舱里,忽然觉得周身冷飕飕的。 没一个正常人。 但他不是很在乎。祈焕不是多乐观的人,只是看得比谁都开。白涯也好,君傲颜也好,还是船上其他水手官员也好,他们的过去与心中所想,于他而言都不是很重要。他只要有信心有能力去应对这群人,对付突如其来的变故,这便够了。知道太多他们过去的事,反而影响他的判断。当然,这不意味着他没兴趣听。 白涯走出去了,他也合上打开的箱子,去看看他要干什么。只见姓白的走到君傲颜的旁边,不知要干什么。她正和水手说话,那个水手愣了一下,她才回头,看到白少侠站在她身后。她微侧脸,平静地问: “有何贵干?” “我在想……”白涯的视线挪了挪,“究竟是你的陌刀结实,还是我的弯刀结实?” “不试也不知道。不过在这儿比划,可能并不是好的选择。” 那个水手向后退了一步,躲得远远的。他慌忙地找船尾视察的监官汇报。说来也奇怪,这两人说话语气分明都客客气气,可总让人感觉有股火药味。祈焕立刻走过来,生怕两个人闹出更大的麻烦来。 “说的也是。” 白涯扯了扯嘴角,松开了原本放在刀柄上的手。 “掰手腕吗?”傲颜忽然说。 白涯没有说话。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,也没有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。他想了想,点点头,把手肘架在船舷上。君傲颜招呼一个水手过来,松开陌刀。刀直直倒下去,水手有些慌,祈焕跑上去一起接住了。 看来她也是打算动真格的。于是两个人手握着手,手肘都固定在船舷,眼睛也都凝视着对方。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对视。傲颜看到白涯眼中那种谜一样的阴沉,冷漠,那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困倦的东西。但她很认真,白涯能从那对红木般的眸子里看到一种兴奋的光,这多少令他莫名其妙。 无需任何人计时,两人同时发力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们的手都是这样僵持着的,一点也没向那边倾斜,如一个达到完全平衡的秤。直到他们的虎口泛出微微的红色,祈焕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使了很久的力。船只随着波浪上下起伏,在这并不平衡的条件下,他们是如何达到以蛮力强行制衡、强行达到如此平稳的现状?其他水手和监官也赶来了,没人敢上去阻止他们,几双眼睛就这样看着两人针锋相对。 他们的眼神都十分坚定,燃着火似的,白涯难得提起了兴趣,傲颜几乎要笑出来。阳光下,他们的额头都渗下汗水,手臂同时开始微微发颤,但谁也不肯认输。 祈焕走到二人之间,松开了握着陌刀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