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子一动不动,僵得像个木偶。 风声掠过。来不及看,来不及想,祈焕就地一滚,掐着指诀一挥——散落场中的许多个“祈焕”随着他的手势,四散奔逃。妖物显出身形,翠色的利刺由他手中发出,如疾雨打向四面八方,一个接一个以假乱真的人影腾起青烟…… “好场面。虽说修罗大人们战斗意识卓绝,一拳一腿皆会天然地裹挟灵力,可对搏击的推崇,还是凌驾一切花哨咒术之上。” 裁判仿若在无心地感叹,说完,朝一众看客努了努嘴:“本国民众也深受影响……大伙儿这下是看个稀奇,不过呢,骨子里还是尚武哪。” 他点到即止,又背着手,晃晃悠悠走开了。白涯绷着脸,他们可没心思向看客们出风头。眼下的重点在于,台上以咒法相争的二人,哪一位能占据上风。铺天盖地的咒术打散了祈焕的纸人,那夹竹桃花妖也收了偶人分身,挨个点向剩余的身影。都识破了,祈焕残留在台上的纸人伪装几乎都被识破了。那些人形越少,白涯等人越是提起心,捏足了冷汗。 他们看的是那花妖四周,剩下的人影真假莫辨,不知哪个是他们友人。这些影子太像了——他们与对手愈来愈近的行动轨迹,也很相似。 纸人忽多忽少,却不见耗尽。那花妖看出了端倪,是不知藏在其中何处的真身,在不断回收纸人,再将它们撒出。他在一片烟雾闪光里腾挪,不忘发出叹息,或不如说讥诮: “藏头缩尾,毫无气度。萤火之光,也想与我武国争辉?” 他疾步冲去,拍向又一个纸人。烟尘里,身后人影乍现。 就在花妖出手的一刻,祈焕一掌拍中了他后背!这一击下来,人们隔着弥漫的烟尘都看清楚,有一团红色在其中蠢蠢欲动。祈焕的手掌燃着熊熊之火。大约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包着白色的布条,涂了什么东西将火隔绝,不至于让自己烧伤。 他很清楚,花妖即木,最怕的法术,便是火了。 即便是一直有些走神的君傲颜,也一个激灵,关切地挺直脊梁。她看见那花妖一颤。只是一颤。 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,听那花妖冷冷道: “雕虫小技。这点力气,杀鸡都不够,还想置我于死……呃!” 就在此刻,他迅疾无比地微颤手指,似是触了某种看不见的机关,动作小得不易察觉。一瞬间,有什么利器忽然刺穿了花妖的身体,金属摩擦后紧接着筋肉割裂的声音。 花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。视野重新清晰的擂台中,他所面对的观众们都与他一样,看到了他胸腹洇开的一片水渍。 满场的烟霭火花都像凝固,一眨眼,全都烟消云散。 真正的祈焕能听见自己身后,另一面的看客一片哗然。他恍若未闻,猛一抽手,将利刃从面前抽搐的身躯拔出。随着他的动作,液体汩汩淌下,这妖异扑通跪倒在擂台上。他的面上已经浮出叶脉般的纹络,艰难地哆嗦着嘴唇,抬头去看绕到自己身前的对手。此刻,他再也说不出任何嘲弄了。 祈焕蹲下身,在他衣服上揩了揩手中的袖剑,嘴里兀自嘟囔: “我也没打算拍死你啊!” 他声音不大,台下的人并不能听清。他的友人们恰好站在侧边,看清了这刺杀的全过程。白涯瞪直了眼睛,而君傲颜慢慢阖上微张的双唇,半晌才又开口: “这就是他前几天打磨的那支……暗器?” “看样子的确是呢。”柳声寒微微挑着眉。 祈焕不仅将暗器稍作打磨,还增设了特殊的金属手环,就隐藏在袖口中。他只需稍动手脚,一枚锋利的袖剑便会脱环而出,势如破竹。 在大片惊讶的目光注视下,祈焕若无其事地拍拍手,将带着绿色汁液的袖剑在手上擦了擦。而后,他轻巧地将袖剑推了回去,甩了甩袖子。再看上去,他又同以往那两手空空的样子毫无区别了。 这若无其事的对话几乎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嘘声里。所有人都在激动地、唾弃地嚷嚷,为这“偷袭”而愤怒,怒斥这外来者胜之不武,一点武德也没有。乱哄哄的喧哗中,还没下台的祈焕自然听出了大概,直着脖子冲底下吼回去: “无规则限制,谁说背刺不行了吗!赢了就是赢了,愿赌服输,早说好了啊!” 说罢他便一溜小跑,回到了同伴们当中——一个人和一城人对骂,怎么想都不划算。迎接他的也是一串复杂莫名的眼神,尤其是白涯,素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此刻都快拧巴了。 只有霜月君依然是淡漠的模样。此刻,他倒提起几分劲,抬起眼皮,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打量了祈焕一回: “所谓胜之不武——亦是武道大智。既是豁出命去一决高下,事关生死,自是只论生死。横不下心,狠不了手,有的是更加毒辣之人挥刀向你;非要讲究光明磊落,只会葬身于无尽的肮脏龌龊。”他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,如干涸河床上皲裂的痕迹,“我若拘泥手段,早就不知埋骨何处。我看这位小友颇有几分刺客的潜质。改日得空,我倒不吝指点一二。” 这冠绝天下的刺客都发了话,庸人们嘁嘁喳喳再多,自然也不过聒噪罢了。 在他们短暂的交谈间,仵作上台验了尸,擂场专人也匆匆前来,将尸体搬走,草草清理了台面。另一侧的女王面无表情,她微微偏头,瞥了一眼身后亲卫。 在她身畔,一名身形格外高大、肌肉虬结的修罗踏前一步。他神情不善,隔空投来挑衅的目光,宛若实质。 “我来吧。”柳声寒眼望着走近的裁判,说道。“王身边那位,由我来会一会好了。” 白涯眉梢一跳:“早先不是说,我拿下他,为你们减轻压力……” 不止是他,祈焕与傲颜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。柳声寒安抚地压了压傲颜肩头。 “无妨,尽管放心。” 她迎着裁判上前,来到对手们面前说了些什么,与那模样彪悍的修罗上了擂台。白涯死锁着眉目送她,而君傲颜的表情可谓焦灼: “一会儿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,我们要不要准备好,随时冲上台去?” “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。”祈焕直嘬牙花子,“唉,我方才可真是没想到这一茬,现在就算咱们救得及时,那些修罗已经死了个同伴,能就这么算了吗?” 霜月君先前难得长篇大论一番,随即又不声不吭地袖着手,老神在在站到一边,似乎没有把自己旧识的死活放在心上。此刻听着这二人焦虑的低语,他终究忍不住,嘴角一阵古怪的蠕动。他一抬头,就看见没怎么说话的白涯也沉着脸,手还若有所思地摸着刀呢。 他的手指不禁一抽,像是想抬起来扶住脑门。最终,他只是撇过头去,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叹息: “别吵了,穷操心。我与……柳声寒相识以来,还没见她吃过亏。” 承担着友人们忧虑的对象,还是像平日一样眉目淡淡,不动声色。柳声寒对面的修罗抱着双臂,有意夸张地低着头,像俯视地上一株纤弱的花草: “咱这拳头砸出去,可就收不住了,你要是后悔,现在滚下台去,还能逃得性命。我也不想让兄弟们笑掉大牙,说我欺负人类便罢,还是女流之辈。” “我竟不知武国女王身边干将,闲言碎语颇多。”柳声寒平静地抬眼,“打吧,我就是你的对手。” 修罗龇牙一笑。毫无征兆地,他提拳便向柳声寒砸来,空中炸开破风之声。柳声寒举重若轻,微微一晃,在毫厘间错开这一拳。不料,修罗嘴上轻蔑,出手却不见轻视之意。他仿佛早有预料,弓身疾冲,招式不待用老,拳头一晃变爪,攻势如疾风骤雨,紧追柳声寒而去。 这狂风里,柳声寒真如飘飞柳絮,轻盈地闪身回避,看着险之又险,却愣是没让暴雨般的拳脚沾上衣袂。她足下交错不停,手中也在挥洒拂动。随着她的动作,一支接一支画笔被抖落出来,诡谲地浮于半空,呼应着她的手势翻飞,仿若在看不见的画布上挥毫泼墨,却不知描摹的是什么图画。 刚刚安静了不久的擂场周遭,逐渐又升腾起嗡嗡的低语,且愈演愈烈。白涯明白,自己人眼里揪心的场面,落到这些看热闹的群众那儿,端的是枯燥无比。 一个认认真真打,一个一心一意躲,有完没完了? 忽而,众人的议论声一低,继而高涨起来,如一波涌起的浪潮。他们纷纷注意到,那神勇无比的修罗不知中了什么邪,突然身子一歪。他仿佛看见什么东西袭来一样,斜身的同时猛地往空中踢腿,生生蹬了个空,几乎侧倒在地。 可他周围除了几杆悬空打转的笔,分明什么都没有。柳声寒早闪开了。 看客们不明就里,她的友人们则看出了端倪。 “她这是在使幻术吧?”君傲颜喃喃道。 柳声寒的身姿飘逸如舞,此时场中悬浮着数支画笔,不过,她手里不知怎么,始终能接着一杆。不断抛飞的笔杆让这画面显得像场杂耍,在场外人看来,偏偏清晰而缓慢,让人捉摸不透。 她的对手更让人不摸着头脑。一开始,他还能紧咬着柳声寒的影子,时刻打乱她的节奏,不让她太过悠闲自在地施法。分寸大乱的人却逐渐成了他,一会儿一拧腰,一会儿胡乱比手画脚,最悬的一次,差点一头栽下擂台。 观众们眼里,台上就像有两只苍蝇,没头没脑四处乱撞,偏偏不撞到一块。见怎么唾骂都无人理会,越来越多的人大声闲谈起来,只为强自打起精神。没人注意这片散漫持续了多久,忽然有人讶异地惊呼起来,他们大力拍打着身边的人,示意和自己一同看回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