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后来……也没什么可说的。我爹找机会杀了那三只可恶的猎狗,但母亲的皮毛早被卖掉了。再往后,我们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。” 寒觞说起这段话时语调并不那样沉重,或许他早看开了。但恐怕听者们并不感到轻松。皋月君倒还罢,谢辙与聆鹓的表情都不好看。虽不至于垮着个脸,可凭谁看到那样的表情都会变得小心说话。 “那一年忽逢大旱,而且……人类实在太多,不论飞禽走兽游鳞,甚至野果都让他们给弄走了。像是聪明些的黄鼬、貂鼠不得不铤而走险,在人眼皮子下游荡,拿命找吃的。就连狐族也不例外。温酒的爹娘是去人类的领地觅食时被捉去的,他奶奶在先前化作人形,去人类的世界讨吃食,对此事一无所知。那时候我爹也常常变成人类的模样,去村里做些短工换些少得可怜的黍米给我们。我和妹妹仍不会化形,心里清楚,一直在拖累父亲。父亲也是在村里见到了温酒爹娘的尸体才知道这件事。原本要三人分的口粮又多了一张嘴,硬是撑到温酒的奶奶回来。她是化作了年轻貌美的狐狸,到富贵人家行骗去了,谁知道那漂亮的皮囊下是个几百岁的狐中老太呢?她带了不少食物和钱回来,在知道真相后,银子和米洒了一地。”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。狐奶奶执意要带着温酒离开,寒觞兄妹的父亲也终于妥协。他后来没有离开这里,是因为这片大地上还有妻子的气息。如今为了孩子,他只能做出这般不得已的选择。如此说来,倒遂了他一开始的愿。 “或许你们母亲本不必死,若我早些年强硬些……” 他时常这样说。 剩下的五个狐族踏上了没有尽头的路,在这广阔天地寻找一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。狐奶奶化作人类老太的模样,背着自己的小孙子。寒觞的父亲手里拉着一个,怀里抱着一个,轮着来。接近人类的地盘,就暂时把小狐狸们都变成孩童,没人注意再变回去。偶尔,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上,他们也能化作原形,自由地在大地上奔腾一阵。 妖怪的世界不比人的江湖更加温和,弱肉强食的法则被更加直接且彻底地执行。实际上狐狸在妖中的名声也不是很好,一些妖怪觉得狐族趋炎附势,凭借向人类低头献媚才能混得一口饭吃。 “我的父亲死于妖的手中。”寒觞普通地陈述着,“在完全没有人类踪迹的地方,是妖怪的天下。他从虎妖口中夺食,受了伤,又在路上被一群早已盯上他的豺狗们袭击。原本这群畜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但与虎妖作战消耗太多灵力。他伤痕累累地回来,将一只完整的獐子从肩上摔下来,然后也倒在地上。之后他妖力尽失,变回狐狸,也再没站起来。我想他但凡路上咬一口带血的肉,也不会这样,但他就是没有这么做。温酒的奶奶总说欠我们一条命,大概想说的就是这回事了。我们知道,不修习妖法,想在这样残酷的天地间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我们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,让他奶奶照顾我的妹妹,我们则在山神的指点下一同出去拜师学艺。当然……我俩也差点死在路上。” “你很憎恶人类吧?”皋月君忽然这样说。 “我就猜到你们会这么问的。”寒觞忽然笑了一下,与这沉重的气氛形成一种更加苍凉的反差,“但,怎么说呢?人类杀了我兄弟的双亲,人类的狗杀了我与妹妹的母亲,我要去恨人类;虎妖和豺狗杀了我们的父亲,我又要去恨其他的妖和更多的兽吗?” 叶聆鹓虽身为人类,却很能因为寒觞的这番讲述而痛心不已。她都不知道,平时没个正形的狐狸精竟还有这般悲惨的往事。相较自己,狐族在血海中求生的过去更加凄惨。她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娇气,寒觞经历了这一切还是笑对生活的,她却整日愁眉苦脸。 她有些哀怨地说:“可是……后者是为了生存,人类却是为了……” “因为贪欲?因为本不必的杀生却举起屠刀吗?倒也不一定要这么想。哎呀,你分明是人类,这么想也是难得。数百年来,我见过很坏的妖怪,也见过很好的人,哪怕动物也懂得些许恩恩怨怨。万物有灵,舍生取义者,在三族之中比比皆是。若要背负着对全世界的恨意而活的话,我也太累了吧。” 寒觞说这些事的时候,谢辙一直都是静静地听。现在,他很认真地看着他,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。他多少是有些触动的,自己也知道,由于一开始的偏见对寒觞很是提防。寒觞可以是在说谎,也当然有理由说谎,毕竟狐妖们总是很擅长编故事。但至少在这个时候,谢辙选择相信他,相信这个分明有十足的因果而憎恶人类,却并没有这样做的妖怪。 “嗯,那说说后来的事吧?”皋月君道,“他如何背上骂名,又如何弃你们而去?” 寒觞的表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。看来比起刚生下来没几年的二三事,他与兄弟朝夕相处的数百年,更容易拨撩他的心弦。 “我们……学习仙术,对……”他开始挖掘那些回忆,“虽然我们不是那位仙人门下的弟子,但我们也尊称他师父。毕竟他的门规本是不收妖怪的。那段时间,我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,单是他手下的二三十徒弟,就令人褒贬不一。有人喜欢我们、善待我们,也有人瞧不起我们;有人见我们新奇,也有人因我们的身份不满,处处找事……但师父,他人很好。” 师父说,他那天夜里见到两只狐狸,带着酒水酒具上门拜访,场景属实新鲜。不知道的以为他俩是来找人讨封。虽说不教妖怪,但他还是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们。倒不是为了那口狐狸酿的酒,而是因为若将他们扔在这里不管,看他们的架势怕是活活冻死在门口,也绝不会喝作为上门礼的一口酒来暖暖身子。确实,两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,本就消磨太多。历经九死一生的人,不该渴死在井边上。 当然了,那以后也总有妖怪上门,仙人一律回绝了。一来是他们不像快死的模样,二来是说,收也得等这两位混出名堂再说。再怎么讲,为人师者广收弟子,就算在妖怪之中也该有些风评吧?只是现如今距离他们二人拜入仙人门下,已过了四百余年,而仙人也不再有机会收更多徒弟了。在那四百年中,两人的成果不相上下,有时师兄领悟得早一点,有时师弟学得更快一点。他们没有太多天赋可言,仅凭血脉里继承来的些许灵力,要加上更多努力。二人一来勤,二来不耻下问,三来不甘落后,时常相互切磋,有时比同辈的人类弟子要更厉害些。除了仙法,还有武学,甚至书本的知识也得记下来。两个狐狸一开始还不识字,靠一股子拼劲儿和一些好心人指点,付出更多的精力才有了如今这般博学多识的境地。 师父他老人家……本来一直都为他们骄傲的。 他们所在的师门位于名叫藏澜海的海域附近。那里环境恶劣,资源匮乏,磨人心性,但又是块风水宝地,灵力充盈,适合他们这样避世修习的一群人。那里有一处断崖,没名字,因为只是块巨大的寸草不生的石头,被大家简单地称为石崖。石崖下面是石滩,然后才接着海。很少有人来石崖,因为偏远又不好爬。但狐狸想来很擅长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,寒觞和温酒就爱往这儿来,还没人打扰。 时间逐渐推移到关键的节点——便是十年前了。四百年来,他们几乎学尽了仙人能教的所有知识与法术,但仙人还是说差得太远,不许他们出山。虽然不知原因所在,但他们相信师父有这么做的道理。只是总困在一个地方,只能看一处的风景,实在乏味。以往两人偶尔还有机会随师兄弟出去走走,近年来是一次也不许离开。二人更加频繁地往石崖这边来,只为多看看这广阔的天,宽阔的海,和这儿怎么也吹不完的海风。 那天夜里寒觞说好与温酒切磋,他先来到这里。站在崖顶上,他一直等,可天黑了师弟也没有出现。他转过身,本想打道回府,却被身后那片海忽然诞生的异状吸引了注意。 远海出现了奇异的火光。 这景象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,也算不上新鲜。可这又与以往不同,过去的海面传来的是蓝盈盈的幽光,那是洋流的作用将一些海生的发光生物推了过来,形成萤蓝色的火潮。那些火光星星点点,如梦如幻。今夜的火光却截然不同——它们是成片成片的,接天连海,而且红彤彤的,简直像子夜的晚霞,色彩与地面上燃烧的真正烈火无异。 是远处的渔火吗……?寒觞很难确定。他痴痴地望着那边,着了魔一样地看。他太想知道那是什么了。究竟是留下来,还是喊温酒一起,他心里也难以做出抉择。可眼见着那些火光升腾起来,龙飞凤舞,如海市蜃楼般光怪陆离,他彻底着了迷,心说这么大动静,温酒看到一定也会过来的,便不打算回去了。他直接从石崖上跳下去,来到石滩上。以往他们很少来这里,因为有时水势会很凶险,而且上下都太考验轻功。现在,为了弄清这奇异的场面究竟是什么,又究竟为何而生,他义无反顾地奔着海边去了。 潮水在退却,就好像火光以海为燃料一样。他一步一步前进,逐渐靠近那不知名的红色火焰。他忽然想起来了,这个景象,好像与书中所言的妖景“不知火”相差无几。但关于不知火具体的描述与来历,不论哪本书里也没给出个具体的定论。 他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火光,可它们分明近在眼前。他既不觉得海水冷,也不觉得火光热,一切感知的能力都被剥夺而去。直到最后,他看入了神,直到意识变得涣散。记忆中最后所看到的,是烟火般绚烂的红光,与忽然崩塌而来的海潮…… 再然后他醒了,在自己的床上。师妹说他睡了两天一夜,是之前大家找不到他们,有人想起他们常去石崖才发现他的。他被海水冲到石滩上,弄上来费了不少力气。 “我们?”寒觞问。 “……温酒也不见了,”师妹顿了顿,“还有师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