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逐想要寻到卯月君,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。 看上去早已和正常人无异的陶迹,在突破云外镜的幻境后灵力更加充盈。他看上去如活生生的人类般红光满面,充满了精气神。这是多么令他的妹妹幸福的事,陶逐几乎要淹没在这切实可见的美好之中。顺着灵力的供给方向,她很快便能察觉卯月君的踪影。 尤其当她看到一个半妖的背影后,自然更加确信了。 陶逐一扬手,妖力凝聚而成的粉色花瓣刀刃似的席卷而去。早已察觉到这般妖气的泷邈自是不会任人宰割。白色的羽毛亦如巨浪般奔腾,两股妖气发生了最直接的冲撞,周围的草木石块都遭了殃。最柔软的东西以最锋利的方式发生碰撞,一旦交接便立刻溃散,四溅的妖力碎片将草皮连根掀起,石头也击得粉碎。一时间,场面混乱不堪。 飞扬的尘土后,泷邈对卯月君喊道: “快逃罢!就趁现在。有多远逃多远!我应付完就去找你!” 说这话的时候,泷邈心里犯虚。他知道,以卯月君的现状,根本跑不了多远。实际上,她的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是没力气吗?泷邈甚至不敢多问。她面色苍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他却从这层病弱下看出一种无法理解的从容。 “你不需要一个人战斗。” “别开玩笑了!”眼见着卯月君取出神乐铃拿在手上,他感到一阵揪心。“你已经是这副样子了,还能与谁战斗呢?” 卯月君当然不介意泷邈似是毫无礼数的发言。这般情景,他自是顾不得太多。在她抬手摇响神乐铃时,泷邈眼前的妖气风暴已经逐渐瓦解,两股力量都濒临溃散。但很快,泷邈便意识到卯月君的这番话,与这般举动意味着什么。 第三股外力的切入彻底了结了花瓣和羽毛的交锋。残存的粉色与白色的碎屑雨中,有人似是从天而降,笔直的身影手持双兵,伫立此地。他的出现伴随着一声夜空中传来的鸣啼。泷邈与陶逐同时抬头,看到一只巨大的鹰在上方盘旋。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,竟是持着黑白双刀的神无君。 “竟是——” “啧!” 双方的反应仍是同时的。原来卯月君早已通过黄泉铃的共鸣察觉到接近的神无君。茂密的树海、黑暗的夜晚、混乱的妖气,都让鹰妖无法判断他们的具体方位。因此,卯月君才冒险将自己的位置彻底暴露,只为在她认为最接近的时机给予神无君指引。 “百骸主从香炉的烟幕中察觉到什么,让我在今日助你几人。”他抬起头,目送鹰妖折返而去,接着说,“孔令北的援军已在路上,我不过是借一位先锋,提前解决一些麻烦。” 他本人切实出现在这里,就已够鼓舞人心,尤其又带来的确令人振奋的好消息。陶逐自是有些气急败坏的,但她不傻,知道和这个大麻烦起正面冲突绝不是好事。她的宝贝兄长还“没做几天人”,她可不想连着自己一起送了性命。不过她知道,只要稍微拖些时间,事情还有转机的余地。 “堂堂阴阳往涧赶来英雄救美,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救驾呢。” “你也不必这般顾左右而言他。”神无君淡淡地说,“我的目标不是你。” 那是?陶逐有些心慌。她能感觉到,尹归鸿已在来的路上。近了,很近了。倘若说神无君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,那倒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才是……那他为何出现在这儿,是为了安抚卯月君他们么?还是说—— “阿迹!”她反应过来时,话比动作要快得多。神无君一刀斩过来时,陶迹的动作略显迟钝,崭新的衣衫被划了个大口子。随之开裂的,还有前胸属于人类的皮肤。自责与盛怒充斥着陶逐的大脑,她漂亮的脸在夜色中显得那样扭曲。 泷邈摇着头说:“死者终归是死者啊。” 是了。这名死者不过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罢了,不会因疼痛而呼喊,也不会流出鲜红的血液。他们所看到的,只是一道开裂的伤口,与里面没有血色的、僵硬的肉。这样的僵尸只不过是靠灵力维持鲜活柔软的姿态,一旦失去供给,便很快会腐烂。 “……这么多年,她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这般恶行。真不知该说可恶还是可怜。” 卯月君的话自然没有答案。不如说,答案是人人都知道,人人都不可说的。 “到这时你该不会还对她有所怜悯?”泷邈发出沉重的叹息。 而那边的陶逐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,每个字都带着颤音。 “你最好!不要!后!悔!” 说着,她一掌撑住后仰的兄长,在陶迹的前身泛起一圈红色的法阵。那阵只闪了一瞬,但所有人都看见了。紧接着,卯月君突然瘫倒在地上,像断了线似的。泷邈慌忙冲上前扶起她。他感到她的手很冰,像死人一样。 泷邈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神无君,质问道: “你这不是要卯月君的命吗?!” “我们走无常没那么容易死,只是恢复太慢罢了,赶不上。你自己问她,她是清楚我会这样做的。我的眼睛一直能看到,在她与那僵尸身上,都带着相仿的那种法阵。就是这个法阵在进行灵力的传导。” “那个死人行动的方式与之前不同了!”泷邈已经完全明白,“过去是靠妖变的淫之恶使将人的生命力传到尸体身上,但因有这个阵法在,不再需要她本人介入……如此一来,直接攻击那个女妖便不会起效。可如何中断这个法术?单单是攻击那个死人,就算砍得七零八落,所有的伤也都会从卯月君身上补回去!” 神无君的态度依然冷静,甚至有点令人发指。他平淡地说:“所以只是测试。否则,那死人早就被砍成两半了!” “你们这群畜生!” 陶逐还在发疯呢。但此时,透过被砍烂的衣衫,他们看到,陶迹胸口的裂痕已经完全复原了。那法阵她用起来可真不客气。不过看神无君这般疯狂的举动,也是当然的事。 “看清了吗?” “看清了。” 卯月君回答神无君说。她的声音小得难以听清。泷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只见虚弱的卯月君几乎是费尽全力抬起神乐铃,以一种有些别扭的、力量不足似的手法摇晃铃铛。伴随着清脆的铃声,整座森林突然发出簌簌的声响。很快,泷邈便看到树木间有什么东西如水流似的从四面八方袭来。不,这说法似是带有敌意,而那些“水流”只是飘荡着,快而温柔地落到悬停到他们周遭。这些都是花瓣,森林里各种花的花瓣,属于夏日的花瓣。五月仲夏,独深夜有些许清凉的风。风裹挟着那些花瓣的潮流,任凭它们在空中飘荡。在这之中,甚至有这座森林土生土长的夹竹桃的花瓣。它们如雪似的洁白,混杂在一片斑斓之中,有些亮眼。 “你们想耍什么把戏?!” 陶逐一副备战的体态,陶迹与她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。这时再看他们,果然有些亲生兄妹的意思。而就在这时,一道黑影冲破了这些花瓣的潮流,其兵刃在瞬间与神无君交接。 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的同时,那些花瓣固有的轨迹也因此受到些许扰乱,以此为中心略微向外溃散了些。但很快,它们恢复了之前的流向,在此地以未知的方式周转循环。在五光十色的残花的环绕里,尹归鸿的弯刀与神无君的再度交锋。 神无君的帷帽被这股刀气掀去。黑色帷幔脱离面庞的一瞬,那异于常人的反色双眸暴露在这个凶险的夜里。 “别来无恙。”尹归鸿道。 “杀了他!”陶逐不断地尖叫着:“杀了他们!!” “用不着你废话。” 两人打了起来,几乎是理所当然。神无君依旧是面无表情,但手下的狠劲让尹归鸿意识到,这一次,他是一丁点放水的意思也没有了。 “如此恶道,你们已经走得足够远了。”他说,“你们的心思,都当我不知道么?不把你们了结在这里,不知还有多少同僚要为此阵身陷险境。” “于我而言你一人便够了。我要你同我一样,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!” “这般滋味,我千年前便体会过了,也不必你多此一举。” 再没什么多余的废话,两人的刀刃分分合合,再无宁息。摆明来抢人的陶逐与陶迹同时与泷邈周旋。他逐渐意识到,虽然那是个死人,但在陶逐控制下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。可他不敢再打伤那僵尸了,他不知他还会从卯月君身上剥削多少力量。那些飞扬的花瓣证明卯月君尚有余力,但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,泷邈暂时不得而知,好像只有六道无常才能明白其用意似的。 渐渐的,他开始招架不住了。原本凭他的力量,也只是与陶逐打个五五开的水平。一个是维持了数百年的半妖之躯,一个是人类转变而来的妖怪,谁更胜一筹,本就是很难说清的事。神无君与尹归鸿不知哪里去了,但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兵器碰撞的声音。森林深处,似乎还传来他不知晓的、不属于森林本身的声音。似乎有很多人,很多动静。这或许与谢辙和寒觞那边的战斗有关,不知与悭贪之恶使的战斗进展如何。他更担心问萤和聆鹓会受到什么伤害。倒也不是瞧不起女子,只是她们实在没什么战斗的经验。 他疲惫地调整着呼吸,但陶逐兄妹并不给他太多时间,他们一点儿喘息的余地都不给他留。好消息是,在一个抬头的瞬间,泷邈隐约看到远方的天空,似是有群鸟迫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