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奇妙啊,我一点儿想救他的打算都没有。”佘氿晃着手中的令牌,“大约是因为我心里清楚,他并不是我想找回来的那个人吧。我更清楚,他其实永远也不会回来。这么长时间以来,我一直都只是为一个虚幻的目标努力,就好像拿它当一个活下去的借口。我这种家伙就是胸无大志,浑浑噩噩活到这把年龄全凭运气。啊,也不是说我能轻易去死的意思。” 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!”被刀指着的恶口几乎是气急败坏咆哮出口的。 他已经很清楚了——先前神无君没找他的麻烦,并不是因为打不过,只是他没这么做罢了。可能他有其他要务在身,也可能恶口还没有闹出什么大的气候。但到了今天这样,一旦被这个简直不像人类的怪物视为目标,就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。 包括刚才……他真的还算是人类吗?不是从六道无常上的意味讨论。但为什么? 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了,死亡的威胁高悬在面前,佘氿却还那么优哉游哉大肆点评。庞杂的信息在恶口的思绪里冲撞。到底是质疑,还是不甘,还是别的什么,或是干脆翻搅在一起了。断断续续的画面在眼前闪烁,过去的,现在的,属于自己的,不属于自己的。不属于自己的?哪部分?不,那不都应该是…… “之前的一段时间我都在自欺欺人,我得承认,不过也确实是故意为之的,没有那种可怜兮兮抓住什么幻影的意思。那也太悲惨了。我就是自始至终都很清醒,所以才比悲惨更加悲惨。但我知道这些悲惨都会在某一刻结束,所以才会平静到最后吧。” 说罢,他一把将令牌丢了过去。恶口试图争抢,却完全被压制住了。不久前才将对手拆解得七零八落的他,实在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。即便他从未信过报应。 神无君一把抓住飞来的令牌。现在的他暂时不知佘氿是何用意,也不明白这种东西在他手里有什么用。令牌能证明五毒的身份,能抵御六道灵脉对身心的侵蚀,能为持有者传递信息,除此之外呢?还有什么作用是他不知道的?这家伙最好能说明一下。 “拜托你把它还给皋月大人。就说,这些年承蒙她的照顾。” “看来你是想放弃自己说的机会了。” “嗯。我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,也不会再做。为缒乌,为皋月君,为我自己。” 如果他从未认可自己就是缒乌,那他究竟是什么?他口中所为之战斗的,也不包括他。恶口到这一刻才明白,原来自始至终这妖怪都只把自己当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少爷,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类少年,一个取得所需品的工具,一个试验品。 ……难道他不是吗? 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妖怪,轻易放弃了荣华富贵的生活,轻易割舍人类的身份,轻易与过去的自己了断。那么的确如此,他从来都只是个天真幼稚的孩子。看书喇 “这一切究竟算什么?!”我绝不会承认自己自讨苦吃。“你别太放肆!”绝不是我一人自以为是。“你们都是一群骗子,一群混账!”我没有错。“卑鄙无耻!你们不得好死!”错的是你们。“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!”我是如今这样都是你们害的。 “这就是你的遗言吗?” 妖力褪去,恶口又褪回了人类少年的模样。但这妖力也并未完全消散,他腰部之下仍是蜘蛛后身的姿态。神无君无情地踏在少年孱弱的后背上,刀尖要刺破皮肤,扎在脊椎节上。 恶口突然笑出声了。 “呵呵呵,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 这笑那么突兀,又似某种诡谲的真情流露。就连佘氿也饶有兴趣地问:“在笑什么呢?” “我笑缒乌,笑你,也笑我自己。”他扭曲的笑容挂在那张仍称得上稚嫩的脸,像是皮肉由内而外地开裂。纤弱的手臂不如他记忆的主人那般健壮,两根嶙峋的木棍般扒在地上,能从那些伤痕与淤青看出独有的娇生惯养。但整具身体实在凭谁也无法称之为人。 他接着说:“我笑缒乌,一介死人也不得安宁,让仗义而歹毒的友人牵挂千百年,灵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;我笑你,被过去的虚影吊着活,亲手造就一个连自己也不认可的替代品;我笑自己,信你口口声声的兄弟,甘愿让你戏弄到死才幡然醒悟。不……也并非醒悟,根本就是你自己承认了,才让我琢磨过味儿来。” “也算你死个明白。”神无君的脚下多用了几分力。若真是普通少年的身板儿,内脏和腰椎早就被挤碎了。“从造成威胁的程度批判,你确实从未被计算需要我们注意的地步,因而才任由你们胡作非为到现在。六道无常人手有限,麻烦却从不等人。最重要的,便是这种所谓的死而复生之术只是一场笑话。也许你们有人还记得嗔恚,转生的灵魂终归与前世毫无瓜葛。就算再怎么灌输记忆,也永远都只是个替代品,甚至不是本体的替代,而是执行者心中执念的替代。如今你们阻拦在我任务的路上,就是时候让这场闹剧结束了。” 这不可一世的小魔王终于要被收拾了,他甚至没能嚣张几个回合。但是,不论对于一些已经受到伤害的人类,还是将他变成这样的群体而言,他已作威作福太久。神无君双刃交错,黑白两刀之间迸发出他熟悉无比的光芒。烛照幽荧的咒语从他口中诵出,吞噬万物的狭缝伸出无形的手来,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入其中。 恶口做着最后的挣扎。他拼命扒住地上的草皮,却不是为了求生。他充满怨恨的双眸仍带着笑意。他对那千年的友人做出这样的道别。 “晏?,下一次的轮回,我一定会让你后悔。” “……” 佘氿微微张口,还想说些什么。但他的动作比语言更快。三两步冲上前来,他猛然抓住恶口的双手,这才在狂风中盯着他的眼睛说: “所以我说了,我们还是有的谈的。我这不是来为你赎罪了吗,小少爷。” 他们被一同流放到人间之外的地方。在那里,生死与时间都不再有意义。 这阵异响惊扰了不少影障中的人。稍微抬起头,便能看到偏北的方向闪过一道黑色。要知道在这种无影之地,纯黑色在苍白的天空炸开是多么醒目。可是即便这现象十分异常,谢辙他们也顾不上太多。他们有自己的麻烦。 “你们不会真就这样轻率地过来,毫无准备?”朽月君脸上有几分不可思议,“哇,真不知道该夸你们勇敢还是莽撞。可能是蠢吧!” “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做了准备。”谢辙压着火说,“只是不知,此地的情况比我们想得更加令人困惑。曾经林茂水深的地方斑驳狼藉,大地要么寸草不生,要么只有异变的植物。而到这个地步,连殁影阁的入口在哪儿,也毫无头绪。” “想必您说这番话一定准备周全吧!”问莹心直口快。 “这家伙究竟……” 忱星皱眉望向他身边环绕的剑,凛天师也沉默不语。她侧过头,略使了一个眼色,凛天师才低声说道: “感觉上,的确是六道神兵没错,但切血封喉应该已经……” 朽月君打断了他们的悄悄话,不知是当真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为之。 “那是自然。不过我料你们也不知更多情报,本就没寄希望于从你们口中撬出什么。不反过来给我添乱,就已经谢天谢地。但凡你们给我带来麻烦,就没有当下这么和平了。你们不是一直在探寻什么真相吗?说真的,不觉得无聊吗?世上未知的事太多,阴影里藏着的阴谋也层出不穷。你们老老实实活在阳光下,岂不是轻松许多?不是吗,凛天师?” 他们也算老相识了。但面对他时,凛天师既没有亲切也没有敌意,他的眼里唯有平静。 “就当是我为了追随真相,将这几人强拉来帮忙罢。” “你可少来这套吧。”朽月君笑道,“能被你拉下水的人,可从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。一路上这帮人几斤几两,我也不比你知道得少。谁是盏省油的灯呢?” 独谢辙并不说话。朽月君这番话算是戳到他的“痛处”。一路上什么追求真相,什么惩恶扬善,什么为了苍生,他确实没有太多实感。他们都是人们口中该做的,都是虚无缥缈、落不到地上、看不见摸不着的。就连此刻,他也不知这几月来以身犯险,终于来到殁影阁又图什么。只是,他的朋友都在这么做。 “虽然我不想与你们白费口舌,但好像有另外的小朋友在看我们呢。” 朽月君话音刚落,只一抬手,六把兵器中的一支飞快地窜了出去,齐刷刷削断了一片高高的枯黄茅草。几人正不明所以,却看到一个怯生生的脑袋缓缓抬起来。小女孩的眼里有几分不安,视线在朽月君与谢辙一行人间徘徊。 “阮缃!”寒觞讶异地说,“你怎么会在这儿?快来!” 但她眼神迟疑,脚步踌躇。在这熟悉的小女孩眼中,他们竟读出一丝惊恐来。 “你们……你们杀了朱桐姐姐。”她又看向朽月君,“他杀了解烟姐姐……” 她是如何知道的?但阮缃确实没有说错,几人便哑口无言。只有忱星漠然道: “她挡在我们前面。” “她们……是坏人。”问莹笨拙地说,“我、我们在找皋月君。我们也不想杀她,但她却与我们拼命,就只好……可、可我们真的需要找到皋月君!” 朽月君只是旁观,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。阮缃默默低下头,脚下终于缓慢地从草丛里挪开步子。在距几人还有一段路的位置,她僵硬地说: “我……可以带你们找她。能不能答应我,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?” 谢辙如鲠在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