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惠换好了衣服。这衣服就是普通的棉布衣裳,白里透黄,干净保暖。仔细想来,这和之前为她开门的人,还有来请教徵的人,身上穿的,都是同样的版型。 走出浴房,长头发还湿哒哒的,冷风吹过,让她有点头疼。门外只站着两人,先前唯一的男性已经离开了。除了羽外,有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生面孔。她穿的衣裳就不同了。虽然也是休闲居家的款式,却是比棉布上乘的料子。上面有金线绣的花纹,很漂亮,不知是定制的还是有心人专程缝制的。 湿着头发、穿着棉衣的梧惠在她面前有点尴尬。 倒也不只是着装的问题。那位女性只是端端站在那里,便流露着一种自信与从容。梧惠非常熟悉,这是只有“读万卷书”的人才能散发的、由内而外的气质。她看上去,比上次见过名为商的女人更老成,但并非仅是年龄上的。 她大方地直视你,你便觉得她说的话不容忤逆。 “您好……” “您是梧小姐吧?我是霏云轩的总务大弟子,宫。听师弟师妹说,您曾造访过霏云轩。那日我随楼主闭门修习,未曾接待,还请见谅。师弟师妹对您的印象很好,我也很可惜上次未能相识。今日再会,定是老天给的缘分。以我个人的身份,非常想与您好好聊聊,听您说说上次拜访的奇闻趣事。只惜天色太晚,还是择吉日再议。您可以在这里多停留一阵,有什么需要,只当在自己家般随意便好。只是在休息前,还希望您匀出些时间——” 行云流水的话听得梧惠脑子发懵。这番字句像是打过草稿一样,也或许她对无数人这样说过。梧惠觉得自己被“礼貌地敷衍”了,于是每个音节都像耳边风一样刮过。直到她从最后一句话中隐约捕捉到一些关键信息,才重新将注意力收束。 “我们的楼主想要见您。请随我来。” 若只有前半句,那这句话姑且还算商议。既然加了后半,那就是通知了,梧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。寄人篱下没有不低头的道理,况且她多少有所预料。梧惠还注意到,先前还很活泼的羽没有吱声,只是乖乖站在一边,背着手,百无聊赖地在原地踢来踢去。 这就是大姐头的派头吧。梧惠尽量站直,生怕落下什么话柄。 梧惠跟着宫,一路随她穿过后院,走到楼上。路上见到所有的弟子,见到她都微微欠身示意,她也频频点头作为回应。之前见过的其他人,气氛没有这样严肃。宫是一位很严厉的人吗?不好说。她觉得商、角、徵各有各的刻薄。 到四楼的时候,宫止住了脚步。她转身,神情严肃地对她说: “我们楼主是亲切随和的人,但也请你务必注意礼数。若只因为她为人亲和,便觉得可以随意拿捏,那我们其他弟子若是有什么失礼的举动,就请您见谅了。” “什么?”梧惠有些错愕,“怎么可能。不会的,您放心好了。” 宫的目光似是柔和了些,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。梧惠暗想,先前客气了半晌,合着是在这儿等我呢。走到顶楼,她们来到那个摆放着招待桌椅的厅堂内。已有两人在那里坐着,其中脸上有着烧伤的男性,无疑就是凉月君了。他穿得还是很正式,丝毫不像是需要睡觉的样子。他缓缓对她点头,带着点礼节性的笑意,就好像之前将他们赶出去的事没发生过。 宫走到另一位背对着她的人身边,没有任何多余的话,只行了个礼,就离开了。下楼之前即使是擦肩而过,她的眼神都不再与梧惠发生任何交错了。 那个女人一定就是玉衡卿吧。 “您好。” 她慢慢来到空着的座位上。再怎么说,这里不是正经的会客厅,一切陈设都相对随性。圆圆的红木桌上摆了一个盒子,一个盆栽,还有三杯茶,冒着袅袅的热气。梧惠疑心大晚上的喝什么茶。 “是白茶,不会睡不着的。” 对面的女人开口了。 梧惠有点惊讶。女人的声音很轻,很柔软。梧惠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去用柔软来形容一个人的声音。她有设想过,这个叫做乐正云霏的一楼之主,究竟会是个怎样的女人。在过往的任何活动中,她只闻其名,不见其人。 即使是上一次,几人间只有一墙之隔,也未曾有机会一睹芳容。她是一楼之主,会是像宫那样威严的女性吗?她曾游历四海,会是一位健康壮硕的女性吗?她才华绝伦,会是那种散发着无色光辉的女性吗? 如今神秘感的面纱终于摘去,面对她,梧惠竟感到一丝不真实。 乐正云霏是一位普通的女性。 就是很……普通。这个形容或许有些不太贴切,不太礼貌。大约是在心中的设想过于浮夸,以至于实际见面时产生了不该有的落差。但梧惠很快静下心来。平心而论,她面容姣好,体态端庄,在人群中一定会让人眼前一亮。只是之前在这里见到的女性,或多或少带着点妆容,她便显得朴素许多。那身衣服也是在室内穿的常服,却材质简单,花纹也只是普通的印染工艺,像那种常服店里随时能买到的款式。 玉衡卿竟然是这样一位深居简出、质朴淡泊的人吗。 还没有发生太多交流,梧惠已莫名对她生出一丝好感来。 “怎么了?”她笑起来,将头发随意挽到脑后。她插上去的簪子,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漆面木制品罢了。“是这样简单的招待,不在你的预期么?”她的声音仍然很轻,很柔软。 宫并没有骗她。玉衡卿的确是随和的女性。她说的话,让人听不出任何反讽的意思,就好像只是朋友间开着轻松的玩笑。 “不、不是……我没想到您是这样的——嗯,这样素雅的风格。” “你真会说话,我可爱听呢。” 梧惠放松了许多。她不再感到拘谨,捧起了面前的茶。摸到温暖的杯子,她像是想到什么,不自觉地发出关切的提问。 “您的声音——” 凉月君淡淡道:“大晚上,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。”但他说话的声音可一点不小。 “哎唷,不要紧的。”云霏摆摆手,“告诉小妹也无妨。我的嗓子就是这样的,话说太大声,或者说太久,就容易哑。这是我早年唱戏太多,吊嗓子的方法不好,喉咙坏了。” “您可真卖命呀……” 这就是对自己热爱之物能够付出的程度么?梧惠实在敬佩。 “该养护的法子,都试过。我祖上传的各种方子,本来都挺灵呢。是我不听劝,仗着年轻,一点也不会劳逸结合。现在可好啦,倒是再也不必登台演出……所幸,我的弟子们一个赛一个出息。他们就是我的手眼耳鼻口,替我省了不少心。” 真厉害,真厉害呀。梧惠在心中止不住地想。就在这时候,姜黄色的虎纹猫不知何时窜到了楼上。它没有犹豫,熟练地跳到云霏怀里。她摸着它的头,便传来呼噜呼噜的动静。 “你的事,我听他们说了些。上次你是与一位男性同行,是吗?这次他不在呢。” “呃,嗯……嗯。” 梧惠暗想,如果这次莫惟明与她同行,大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。 云霏温和地说:“在冻冻带你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,麻烦你说一下吧。” 梧惠叹了口气,像是要把心里的哀怨都吐出去。她发挥了从业人员的优势,事无巨细、绘声绘色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。之后,云霏若有所思地支起了脸,喃喃道: “戴着围巾的走无常……” 她与凉月君对视一阵。 “如月君么。”凉月君支起下巴,“就是那个与我们算同一辈分的小孩子——按照无常鬼的寿数来算。嗯,他的话……倒不是来拱火的。” “原来是如月君吗?”那便是二月死的无常了,“他说我可以跟着冻冻来。我便想,你们大约是值得信任的。” 被提到名字的冻冻抖了下耳朵,但仍在呼呼大睡,没有睁眼。 “瞧你说的。看来是我的弟子们之前太过严厉,吓到你了。” “哪里的事。” 凉月君似乎仍对什么事念念不忘。 “嗯……你对星徒的事,有什么想法吗?” 刚放松没多久的梧惠又坐直了,喝了一半的茶险些没咽下去。看她这模样,凉月君伸手凭空向下压了压。 “紧张什么?又不是非逼你站队。怎么,还在记仇上次将你们扫地出门的事?” “呃,那倒没有。” “再怎么说,能让你过来……虽然如月君没有明说,但我想,他也倾向于你不要插手这些。不过既然他说还会找你,应该会挑一个空闲的时候,将话与你掰扯清楚吧。” 云霏则没有说话。她向前倾身,将桌子上的小盒打开。里面赫然出现一个色彩与纹路都十分特别的缠丝玛瑙,鹅蛋大小。仔细看,上面还打了细小的孔。初见的确有些惊艳。更让人惊讶的,是他们怎么敢就这样把法器暴露出来。梧惠想不明白。 “无论你怎么想,”云霏伸手示意,“星徒的身份,有时也并非自主选择。法器有着属于自己的意志,也会用自己的语言传达讯息。有时候,分裂的法器也与质量无关。并不是说谁拿的多,谁就能得到星徒的身份——这个道理很多人想不明白。你甚至可以试试看,这个埙交到你手中,也未必能够吹响。你会受到各方的关注,这是自然。” 梧惠迟疑地盯着桌面,没敢动。她缓缓说: “这、这我就不试了……但我还是想知道,为何从上次的态度判断,您这边,似乎并不希望我们参与?如果凉月君与您的态度一致的话……” “啊,那个啊。”凉月君无所谓地回应,“那是个人恩怨。”